美国从叙利亚撤军,叙利亚反对派将何去何从
叙利亚目前形势如图,自2018年夏叙政府军收复南部紧邻以色列占领的戈兰高地的德拉省(Darra)和库奈特拉省之后(当时美国和约旦均在战前明确表示不会军事介入德拉省战役,以色列也未明确表态反对,此举加剧了一直受到西方和海湾国家支持的德拉省的“自由军南方阵线”的崩溃),叙利亚战局渐趋稳定。由于土耳其的干预并在2018年9月与俄罗斯达成停火协议,政府军本已箭在弦上的收复反对派最后一块主要控制区伊德利卜省(Idlib)的战役被迫取消,控制了六成以上国土的叙利亚政府发现自己处于无仗可打的尴尬境地——
北部叙土边境(地图中天蓝色区域)土耳其军队占领区:由于土耳其在当地驻军支持亲土耳其的反对派武装,显然不是叙政府军能够撼动的;
各路反对派云集的伊德利卜省(地图西北部深绿区):由于俄土停火协议的存在,且土军向对峙前线派出了多个观察点从中作梗,一时也无法开战;
幼发拉底河以北以东的库尔德人(地图东北部黄色区域):一方面得到美国的支持,另一方面整个内战期间库尔德人与俄罗斯以及叙政府的关系较为微妙,有斗争但未大打出手、无共识但时有合作,也不是动武的好目标;
南部靠近伊拉克、约旦边境的沙漠中的坦夫口岸(地图南部绿色区域):由于美军在坦夫驻扎,为当地的小股反对派撑腰,政府军也不敢冒惹恼美国人的风险开战。
由于剩余的反对派和库尔德人基本处于大国庇护之下,使得政府军下一步军事行动受到很大掣肘,2018年下半年的叙利亚战局比较沉闷,政府军方面除了清剿南部苏韦达省(Suwayda)戈壁荒漠地区的“伊斯兰国”残余武装分子的战斗外,基本没再进行大的军事行动。虽然在伊德利卜前线,政府军与拒绝服从俄土停火协议的反对派武装的小规模交火几乎没有一天暂停过,但全面收复伊德利卜的战役却似乎变得遥遥无期了。
不过,随着特朗普突然宣布从叙利亚全面撤军,形势却又突然发生了急剧变化。
如前所述,目前叙利亚反对或者部分反对大马士革政府的势力,主要是叙利亚反对派和库尔德人(至于“伊斯兰国”极端组织在叙利亚的控制区已微不足道,残余势力或藏匿于沙漠或转入地下,现阶段对局势的整体影响可以略去)。由于叙利亚反对派早已陷入内讧无法形成统一的领导,其实还可进一步细分为亲土耳其系、基地系和亲美系,分布在反对派的三个主要控制区内——
北部土耳其军事占领区:此地的反对派是在土耳其军事干预叙利亚的过程中收编、组织起来的。2016年8月土耳其以打击极端组织为名越过边境进攻叙利亚北部,对is和库尔德武装开火,为减少自身伤亡,土耳其从叙利亚境内召集大批立场亲土耳其的反对派(如曾经和俄罗斯结下梁子的被土耳其政府视为“亲人”的臭名昭著的“土库曼旅”)作为炮灰,让他们充当地面进攻部队。2017年初土耳其-反对派联军攻下叙北部城镇巴卜,将is逐出土叙边境并切断了叙利亚东、西部库尔德人的联系。此后土耳其对这些反对派进行整编,在占领区建立了号称“叙利亚国民军”的武装力量。2018年初,土耳其又利用收编的反对派武装攻下了叙利亚西北部原本由库尔德人控制的与土耳其接壤的阿夫林州,进一步扩大了在叙军事占领区面积。
毫无疑问,这是一支由土耳其武装、受土耳其控制、配合土耳其在叙军事行动、实现土耳其的国家利益的亲土反对派,美国的撤军并不会对它产生明显影响,因为它现在只遵从土耳其的命令行事。尽管如此这支反对派内部依然存在派系纷争并多次发生火并,但由于土耳其的干预而并未导致其瓦解。
伊德利卜省:经历了2016-18年的持续溃败之后,叙利亚境内各路尚在顽抗的反对派如今都龟缩到了最后一块较完整的控制区伊德利卜,这也导致当地的派系斗争异常激烈。
1)有一些组织尚打着已快要被遗忘的“叙利亚自由军”的旗号作战,但基本已沦为势单力孤的边缘角色,不得不依附于那些实力更强的反对派维生。
2)伊德利卜反对派中实力最强劲的是“沙姆解放组织”和“叙利亚民族解放阵线”两派,两者水火难容,多次为争夺地盘和主导权而大打出手。
3)所谓“沙姆解放组织”其实就是以当年臭名昭著的“努斯拉阵线”(也称“征服阵线”)为盟主、囊括了其他极端派别的联盟,而“努斯拉阵线”国际公认是“基地”组织在叙利亚的分支,趁叙利亚危机起事、不断吸收境内外的极端分子、吞并其他反对派从而发展壮大,如今已成叙利亚最强有力、最残暴、并且坚决拒绝一切和平进程的死硬反对派,不仅遭到俄罗斯和叙政府的打击,欧美等国也认定其为恐怖组织,只有某些海湾国家的势力在暗中提供金援;
4)所谓“叙利亚民族解放阵线”,是以另一个反对派组织“自由沙姆人伊斯兰运动”等牵头的派系联盟(“民族解放阵线”成立之初是一些小派系的联合,“自由沙姆人伊斯兰运动”等大派系加盟后实力明显增强)。该组织虽与基地系反对派敌对,但其实不过一丘之貉,他们的目标也是要在叙利亚建立一个严格遵循伊斯兰教法的政教合一的国家,同样属于原教旨主义分子。只不过由于其在和基地系反对派的火并中经常处于下风,渐渐成为各路受到“努斯拉阵线”共同威胁的反对派的聚集地,迫于形势不得不选择妥协,比如参加俄、土、伊牵头的和谈,这样就可将自身装扮为在一定程度上接受和平进程的“温和反对派”,不仅可避免遭到像基地系那样人人喊打的集中打击,还可骗取外援。由于土耳其意欲插足伊德利卜战事,收编当地“听话”的反对派作为代理人、压制狂热主战无法控制的基地系、进而与俄罗斯讨价还价阻止俄叙联军的进攻就成了土耳其的绝佳选择,“叙利亚民族解放阵线”由此抱上土耳其大腿,得到了“停火协议”的保护(当然,他们中的很多派系原本就受到土耳其资助,很多派系的“分店”已参与过先前土耳其的出兵)。
综上,伊德利卜反对派实际已分裂为死硬主战的基地系和得到土耳其支持的亲土耳其系。美国撤军并不会影响前者,因为基地系反对派也是美国打击的目标,而且他们一向拒绝和谈死硬到底;也不会明显影响后者,因为后者已成为土耳其控制伊德利卜省、干涉叙利亚局势的重要工具,而他们也很自觉地充当其这一角色以求得土耳其庇护,土耳其至少在获得必要的利益交换之前不会轻易放弃这个棋子。
不过,就在2019年1月最初几天,伊德利卜反对派控制区形势剧变。“沙姆解放组织”突然对“民族解放阵线”发动了全面进攻,由于基地系反对派原本就占据上风,本来就被分割在几个互不连通的控制区的“民族解放阵线”完全不是人数众多且狂热好战的基地系反对派的对手,短短几天冲突之后“民族解放阵线”的两个势力较大的派系——“自由沙姆人伊斯兰运动”和“努尔丁·赞吉运动”以及他们的一票小弟均遭重创,被迫放弃其在伊德利卜的地盘撤退到土耳其控制的阿夫林地区寻求庇护,“民族解放阵线”在伊德利卜已被“沙姆解放组织”压倒(部分加盟派系虽未撤出,但已向基地系反对派输诚),后者已基本一统反对派控制的伊德利卜省。耐人寻味的是尽管阿夫林的部分“叙利亚国民军”对基地系反对派进行了反击,却并未大举南下为自己在伊德利卜的兄弟解围,而土耳其对“民族解放阵线”的迅速溃败也未有显著的反应,似乎默认了基地系一统伊德利卜的现实,是代理人的溃败过于迅速令土耳其政府来不及作出反应、还是幕后发生了某些更加复杂的利益交换,目前还未可知。
南部坦夫口岸:坦夫是坐落于叙伊边境的一个公路口岸,虽位于大马士革到巴格达的公路上,看似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但考虑到南部大部分边境已被叙利亚政府收复,仅凭一个坦夫口岸已经堵不住叙利亚与伊拉克的陆上交通了。坦夫的周边是沙漠地带,人口稀少,资源贫瘠,除了约旦一侧的几个叙利亚难民营外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城镇,因而当地反对派也无法维持较大规模,人数可能仅百余人。
坦夫的反对派是美国一手组织和训练的,2015年由于“伊斯兰国”控制了叙利亚、伊拉克大片领土,紧邻叙利亚的约旦也感到了极大威胁,美军以反恐为名招募了一些叙利亚反对派成员,在约旦境内训练和武装后投放到叙南部沙漠地区作战。然而这支被称为“新叙利亚军”的武装力量在对“伊斯兰国”的作战中表现平平,后来又在2017年叙政府军对南部沙漠的大规模进攻中一败再败,令美国大失所望。美军以打击极端组织为名在坦夫口岸建立的前哨基地成为这支人数很少战斗力很差的反对派的最后庇护所,由于美军当时并不打算放弃坦夫基地,对接近口岸的叙政府军进行了威慑空袭,迫使叙政府放弃收复口岸的企图,残余的反对派才避免了被赶去约旦当难民的命运。之后美军曾打算把这伙不成器的学生转移到北部库尔德人控制区使用,但库尔德人对这伙人弱鸡的战斗力心知肚明于是断然拒绝,“新叙利亚军”(之后改名“革命突击队”)自知去了库尔德的地盘也必不容于人、于是也不同意,这伙人便在坦夫附近继续驻扎下来,近两年除了接受美国援助、偶尔配合美军进行演习之外无所事事,俨然一副混吃等死的衰样。
由于美国此次表示坦夫基地也将撤退,如果属实,当地的反对派无疑将遭到灭顶之灾。坦夫的反对派人数少、战斗力差,基本靠着美军基地的庇护混吃混喝,面对政府军的进攻完全没有一战之力,只能就地投降或者亡命约旦了。
相比于大多已改头换面抱上土耳其大腿的叙利亚反对派,库尔德人对美国的依赖度其实更高。目前,美军在叙利亚库尔德人控制区内有多个军事基地,部署了约2000人的地面部队,前不久为缓和土耳其与库尔德人的矛盾还在叙土边境建立了若干观察点并进行武装巡逻,对库尔德人的空中支援、武器援助自2014年以来也一直没有中断。一旦美军撤离,库尔德人失去强援,处境堪忧。
库尔德人面临的内外局势很不乐观——
内部形势
1)库尔德人占叙利亚人口的比例很低,人力资源不足,在美国支持下库尔德人从“伊斯兰国”那里夺取了幼发拉底河东岸的大片地区,这些地区的主体民族是阿拉伯人,与库尔德人有着深刻的历史矛盾,即使库尔德人试图以“民主联邦制”来调和族群矛盾,实际也困难重重,曼比季等地先前发生的反对征兵的骚乱、拉卡发生的派系冲突(库尔德人试图解散阿拉伯人为主的当地武装遭到反抗)都和族群矛盾有关。
2)库尔德人牵头的“叙利亚民主军”中,库尔德人及其传统盟友为主的部队(人民保卫军、妇女保卫军、亚述民兵等)士气较高、战斗力较强,但人数不足;而收编的阿拉伯人为主的前反对派武装(多是被“伊斯兰国”击溃后被迫与库尔德人抱团)和阿拉伯部落武装战斗力较差,可能他们也不打算为了库尔德人的建国梦流血。在拉卡战役和近期对“伊斯兰国”最后一块控制区哈金口袋的进攻中,这些杂牌军表现不敢恭维、甚至望风而逃,最后不得不动用库尔德人为主的部队解决问题,在土耳其对库尔德武装的军事进攻中,一些阿拉伯人为主的部队干脆临阵倒戈。“叙利亚民主军”的这种内部隐患,在它面临土耳其或政府军任何一方的进攻时都有可能瞬间爆发。
3)库尔德人控制区较为贫瘠,并不是叙利亚经济和人口的核心区,工业尤其少,虽然他们占领了叙利亚大部分油田,但叙利亚原本就不是主要产油国,战前甚至石油需要进口,而且也没有好的出口渠道,石油出口只能通过伊拉克或者叙利亚政府军控制区,库尔德区的经济实力还是很孱弱。
外部形势
库尔德人没有任何出海口,而陆地接壤的势力大多与其处于敌对状态。
1)北部:土耳其,一直是库尔德人的死敌;
2)西部、西南部:叙利亚政府,虽然没有大规模冲突甚至偶有合作,但必然不会支持库尔德人的自立倾向,除非库尔德人归顺、否则很难提供大的支援;
3)东部、东南部:伊拉克政府,与叙利亚政府为盟友,虽然为清除边境沙漠的“伊斯兰国”残余势力与库尔德人保持一定合作,同时开放美国援助库尔德的过境通道,但不可能指望伊拉克政府大力支持叙利亚的库尔德人。
此外,叙利亚库尔德人与伊拉克库尔德自治区关系较差,因伊拉克库尔德人领袖巴尔扎尼试图将叙利亚的库尔德人也纳入自己的控制,并且还和库尔德人的仇敌土耳其交好,导致两国的库尔德区关系破裂。叙利亚库尔德人得到一些欧洲国家的支持,如法国在库尔德区也有驻军,但来自欧洲国家的支持力度自然无法同美国相提并论、而且也很难起到有效吓阻土耳其的作用。俄罗斯虽对库尔德人持包容态度,也提供有限度支持,还曾试图将库尔德人也纳入到叙利亚和平进程中,但俄罗斯自己的利益自然更以叙利亚政府为重,不会过度支持库尔德人的自立倾向。伊朗由于本国存在库尔德问题对叙利亚库尔德人态度较冷淡。沙特等国虽曾声称要提供援助,但库尔德人作为“异端”必不会得到海湾阿拉伯国家的真心支持。以色列出于削弱叙利亚政府的动机声称要支持库尔德人,实际上是既无真心也无余力。叙利亚库尔德人可靠的盟友实际上只有同出一源的土耳其的“库尔德工人党”和其他一些土耳其左翼政党,以及同为叙利亚、伊拉克境内少数族裔的一部分亚述人、雅兹迪人等,然而这些盟友也并不具备正面对抗土耳其的实力。
自今年以来,土耳其继夺取叙利亚西北部阿夫林地区之后,多次威胁要继续进攻幼发拉底河以东的库尔德人地区,并不止一次制造摩擦。美国出于保护反恐盟友同时又不得罪土耳其的考虑,对土耳其政府进行规劝,在库尔德人地区驻军,在叙土边境与土耳其进行联合巡逻,同时要求库尔德武装按土耳其的要求撤离曼比季等城市。然而土耳其的战争威胁并没有就此停止,12月土耳其政府公开声明将对叙北部的库尔德武装发动大规模进攻,并调集军队和大批亲土反对派在边境集结,美国对此的回应除外交斡旋外还在叙土边境建立了若干观察点。但随着特朗普政府宣布全面撤军,土耳其的战争威胁已经失去了阻挡。
一旦美国从叙利亚库尔德区全面撤退,土耳其将再无后顾之忧,几乎是100%对心腹大患库尔德人发动军事打击,而主要是轻步兵、甚少重武器、没有空中力量的库尔德人不具备和土耳其军队正面交战的能力。2018年初阿夫林之战库尔德人的失败即证明了这一点,幼发拉底河东岸的局面甚至更糟,与群山环绕的阿夫林不同,幼发拉底河东岸多为无险可守的平原,库尔德人更加无法使用唯一能扬长避短的游击战术(即使在阿夫林,由于土军的空中优势,库尔德人在山地游击战中反而处处被土军无人机监视跟踪、损失惨重),当地大量存在的阿拉伯人也很难保证不会在战时反戈一击。
如果库尔德人失去美国保护,唯一的生路大概只有归附叙利亚政府,虽然这意味着叙利亚库尔德人不再作为一支独立的政治力量存在,但至少还能保证库尔德民族的存续。俄罗斯和叙政府对库尔德人并没有强烈的敌意,但不会容忍挑战中央政府的权威的地方势力,如果库尔德人选择归附大马士革政府,必然被要求交出更多现有的自治权,很可能成为一个有名无实的自治区,以此换取俄罗斯和叙利亚政府进驻库尔德区,从而使土耳其难以再冒公然与俄、叙为敌的风险发动军事打击。需要付出的沉重代价很可能令库尔德人难以接受。但是,如果库尔德人选择独自迎战,击退土耳其进攻的胜算更是渺茫,一旦库尔德人在战场上失利,甚至叙利亚政府也可能趁机背刺,而土耳其在占领区的政策更是会彻底断绝库尔德人的生路(强制迁移当地的库尔德人、迁入土耳其境内的大批叙利亚难民、彻底改变当地人口结构、使得库尔德武装失去生存土壤)。总之,库尔德人这个并不具备太多政治智慧的弱小民族,如今确实已经到了生死抉择的命运关头。
2024-09-24 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