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庄子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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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先秦诸子散文中,研究庄子的学者,无不认为庄子的散文写得最生动、最优美、最有个性化特征,因而历来也最深受人们的喜闻乐见。庄子散文之所以特别受到人们的青睐,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这与庄子其人具有“洸洋自恣”1的气质及其散文富有浓厚浪漫主义的特色,是密切相关的。在中国文学史上,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是中国文学的两种比较突出的不同的艺术流派。庄子散文可当之无愧地是中国最早浪漫主义文学的杰作,哺育了中国浪漫主义文学的成长和发展。郭沫若认为,大半个中国文学史都受到庄子的影响,此话并非言过其实。值得在这里说明的是,过去我在研究庄子散文的浪漫主义时,曾根据高尔基对积极浪漫主义和消极浪漫主义的看法,认为庄子散文是消极浪漫主义。现在看来,这种看法未必是正确的。基于此种考虑,本文拟从下面四个方面,对庄子散文的浪漫主义问题,予以新的研究和探讨,即:雄奇怪诞的艺术意境;新人耳目的寓言故事;炽热动人的诗人气质;出乎寻常的夸张比喻手法。雄奇怪诞的艺术意境 先秦诸子散文是中国文学的源头,一般说来,它的文字大都写得古朴笃实、简洁省净,其中也不乏惊人的奇妙的结构。但是,它的惊人奇妙之处,若与庄子散文相比,却显得大为逊色。就庄子散文雄奇怪诞的艺术意境而言,不仅在先秦文学中独树一帜,即使在中国文学史上,也占有显著的地位。 对于庄子散文雄奇怪诞的艺术意境,我们为了论述的方便,姑且从其雄奇、险辟、怪诞三点来分析。 《庄子》雄奇宏伟,气势磅礴,充满浪漫主义精神,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庄子》开篇《逍遥游》写鲲鹏展翅九万里的寓言,古往今来,曾博得不少评论家的高度赞赏。晋代阮修,曾作《大鹏赞》日:“苍苍大鹏,诞自北溟。假精灵鳞,神化以生。如云之翼,如山之形。海运水击,扶摇上征。翕然层举,背负太清。志存天地,不屑雷霆。鸳鸠仰笑,尺鷃所轻。超然高逝,莫知其情。”2把庄子描写鲲鹏其大无比,击水三千里,扶摇直上九万里,“志存天地,不屑雷霆”,气势磅礴,势不可当,逼真地再现出来。这种雄奇壮阔的意境、宏伟浩瀚的景象,是南华老仙匠心独运的卓然建树,为后人留下难得的艺术享受。尽管庄子用此寓言,旨在表现鲲鹏逍遥无为的思想,但在客观上,却能“令人拓展胸次”,给人一种“海阔从鱼跃、天高任鸟飞”3的感受。 所以,取师于庄子的唐代伟大浪漫主义诗人李白,他曾情不自禁地赞叹说:“南华老仙发天机于漆园,吐峥嵘之高论,开浩荡之奇言,征至(志)怪于齐谐,谈北溟之有鱼……五岳为之震荡,百川为之崩奔……吾亦不测其神怪之若比,盖乃造化之所为。”4所谓“吐峥嵘之高论,开浩荡之奇言”,即高度评价这篇雄文所取得的浪漫主义成就。庄子在战国时代,竟能以非凡的才智和气魄,创作出如此高不可攀的艺术佳作,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难怪李白对南华老仙赞叹不已,惊怪其不知为何,竟然能创作出此等峥嵘、浩荡之奇言。 清代评论家刘熙载,又用“能飞”来评论庄子峥嵘浩荡的“神妙”之笔。刘氏说:“文之神妙,莫过于能飞。庄子之言鹏,日‘怒而飞’,今观其文,无端而来,无端而去,殆得‘飞’之机者。”5庄子笔法,变化莫测,“无端而来,无端而去”,神奇雄伟,豪放洒脱。李白、苏轼、辛弃疾等豪放派诗人,大多得力于庄子,从庄子那里汲取丰富的营养,才使他们在诗词文赋方面取得伟大的艺术成就。苏轼对于庄子,佩服得五体投地。据史书记载,当苏轼读《庄子》书时,曾赞叹说:“吾昔有见,口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6辛弃疾也深受庄子的影响,他在诗词中常常征引庄子的语言。他说:“案上数编书,非《庄子》即《老》。”(《感皇恩·读(庄子),闻朱晦庵即世》)7从这些事实,亦可间接地透露出庄子对后代浪漫主义文学起了积极的哺育作用。 在庄子笔下,出现许多雄奇壮观的景象,的确令人大饱眼福。雄奇壮观的景象,在自然界是多有所见的,不足为奇。然而,在庄子笔下出现的雄奇壮观景象,又不同于自然界所呈现的,它纯属作者丰富的奇特想像,是凭空虚构的奇人奇事奇怪之物。因而《庄子》也就成为天下罕见的奇书。如《人间世》篇,写齐地有一棵栎社树,其大能遮数千条牛,径宽百围,临山十仞而后有枝,枝大能为舟十数。此等奇树怪木,的确,世上绝无仅有。《外物》篇写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以五十条牛为钓饵,蹲在会稽山上,投竿东海,旦旦而钓。一年之内,并未得鱼。后来。大鱼上钓,牵动巨缁,潜人海水,惊扬奋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焯赫千里。任公子得此大鱼,离而腊之,大半个中国,都饱食此鱼。此等雄奇壮观景象,又是世上罕见。读者看到此等波澜壮阔的宏伟气象,真是大开眼界,叹为观止。如若不是作者具有如此博大气度、广阔胸襟,是难能孕育出这等气势宏伟的篇章的。相比之下,这对于先秦儒家学派的作家来说,只能是望洋兴叹、望尘莫及。庄子写出此则荒诞不经、耸人听闻的寓言,究竟有何意义呢?难道他纯属是胡言乱语、云山雾罩的“侃大山”8吗?否!刘熙载对庄子的寓言,曾有过精辟的见解。他说:“庄子文看似胡说乱说,骨里却尽有分数。”(《艺概·文概))此言可谓一语中的。古代有人认为,庄子此则寓言意义遥深,说:“任氏钓鱼,明经世者,志于大成,而不期近效。”9 庄子性格开朗,爱好广泛,有很高的艺术鉴赏能力。他不仅欣赏宏伟壮观的大自然景象,同时,他对“警辟奇险”的绝技表演,也有深刻的艺术感受。《达生》篇,写孔子观于吕梁,悬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鼋鼍鱼鳖不能游。看见一丈人,跳进悬水急流。孔子以为此人,有苦欲死,便让其弟子,并流拯救。弟子浮游三百步,只见那人,被发行歌,游到水塘之下。看到此情,孔子一场虚惊,方才释去。如果给予评分,那“丈人”跳水潜游的技能,即使与当今世界体坛跳水名将相比,恐怕也不逊色吧?《田子方》篇,写列御寇为伯昏无人表演射箭,他引弓搭箭,置杯水在其肘上,箭射出后,肘上杯水点滴不覆。列氏此等高超射技,亦可谓出类拔萃。但伯昏无人却认为,列氏射箭时,神情犹如“象人”(木偶),“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意谓是有心之射,并非无心之射)。为考验列氏射箭技术,伯昏无人“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进之”,让列氏射他。然而,列氏看到此等惊险境况,已经惊恐万状,吓得伏卧在地,汗流至踵,哪里还有心射箭呢?我们看到伯昏无人此种峻极惊险的镜头,就好像身临其境,观看一场精彩的杂技表演,获得一次惊心动魄的审美享受。所以,刘凤苞评论此则寓言说:“警辟奇险,绝迹飞行,妙有真气贯注其间,故能使正义分外醒透,非故作可惊可喜之笔,逞其笔锋舌巧也。”10 庄子笔下,描写了社会上许多大小人物,各色人等,尤其奇人怪人的形象,更能使人铭记在心,历历在目。但是,他笔下的奇人怪人,虽然形象令人可怖,而他们都是得道之人,才智德行超过常人,是道家所谓“至人”的化身。如《人间世》篇,写一个名叫支离疏的残疾丑人,其颐颊隐于脐间,肩高于顶,髻高指天,两腿挛缩几乎为臂,五脏在上。此人依靠缝衣洗浣糊口;鼓荚播精,可养活十人。国家征召武士,支离疏充数应征。可是,国家发给病员的粮饷,支离疏只领受三钟,十束薪。作者认为他是个有德行的残疾丑人,字里行间,都流出赞美之情。《德充符》篇,则好像是一篇怪人奇人列传,竟然虚构六个残丑奇怪之人。其一,是鲁国的兀者(受刑断足之人)王骀,弟子甚多,与孔子相等。其奇怪之处是:“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生死不能与之变;天地覆坠,不能与之遗。孔子称其为“圣人”,拜他为师。其二,是申屠嘉兀者,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此人虽受刑断足,却能“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作者认为“惟有德者能之”。其三,是鲁国兀者叔山无趾,此人藐视孔子,认为孔子只知追求諔诡幻怪而大出风头,不知“至人”(得道之人)却把他当作桎梏。老聃让叔山无趾劝说孔子,“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解其桎梏。叔山无趾认为孔子是“天形之”,无法解其“桎梏”。其四,是卫国奇丑之人哀骀它,其人虽奇丑无比,以丑恶骇天下,却能惹人爱戴:“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日:‘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鲁国无宰,鲁哀公竟以国授之。他虽无君人之位,能救人于死地;虽无聚禄,却能饱人之腹。其五,是汗跤离无□,无嘴唇,曲体跤行,其脰(颈)肩肩(细竦貌),丑陋不堪。说卫灵君,卫灵君悦之,视若全人。其六,是饔瓷大瘿,颈瘤之大,犹如瓮盎,其脰肩肩,说齐桓公,齐桓公喜爱非常,视若全人。庄子笔下这六个“以丑骇天下”的丑人奇人,却都是得道的超人,都有非凡的才能,受到社会的特殊敬重和爱戴。显而易见,庄子在这些奇人丑人身上,寄寓了道家的理想,他们都是道家的化身。我们看了这些奇人怪人,真能新人耳目,长人识见。对于庄子塑造的这些奇人怪人。其旨意所在,古人早就有评价。宣颖说:“庄子雅尚德充,而特叙列残丑,以破夫规规者与!”11说明庄子塑造残丑怪人,其目的是在破除陈腐的道德规范。其实,从艺术思想而言,庄子“意出尘外,怪生笔端”,12具有浓厚的浪漫主义思想特色,在其塑造残丑怪人形象上,即生动形象地说明了这个问题。刘凤苞在评论《德充符》时说:“凭空撰出几个形体不全之人,如傀儡登场,怪状错落,几于以文为戏,却都说得高不可攀,见解全超乎形骸之外。”13高度评价了庄子散文在塑造奇人怪人方面所取得的伟大艺术成就。新人耳目的寓言故事 《庄子》之书,大都是寓言故事,虚构成分居多。寓言故事,一般都具有寓意深刻,含蓄蕴藉,生动形象,娓娓动听的特点。庄子的寓言故事,还有其独特的与众不同的个性特征,即具有新人耳目的特点。庄子把它的书,分为寓言,重言、卮言三类,其实这三类是一类。胡远溶就曾经说:“庄子自别其言,有寓、重、卮三者,其实重言皆卮言也,亦即寓言也。”14此话颇有道理。庄子的寓言故事,究竟有哪些与众不同的特点,应当从哪几方面去探讨呢?我认为,应当从以下三方面去研究。(一)辛辣冷峭的讽刺艺术;(二)幽默诙谐的人生态度;(三)神秘玄虚的道艺物化观念。 文如其人。庄子为人正直不阿,不媚权贵,不屈于势利。他对社会上存在的许多丑恶现象,都能够使用辛辣冷峭的文字,给予无情的揭露和抨击。前人说庄文,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把它视为庄子散文的一种鲜明的艺术特色,这样的评价是比较公允的。,在《庄子》中,说庄子宁愿过贫困生活,也不愿做官,不与统治阶级合作。《秋水》篇说:“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日“‘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日:‘吾闻楚有神龟,死亦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日:‘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日:‘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这虽然是以寓言形式表达出来的,但却生动地说明,庄子宁愿过着贫困生活,也不与统治阶级合作的态度。《至乐》篇有则寓言,写庄子梦见髑髅,髑髅说:“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它生动形象地说明,庄子追求自由、渴望无拘无柬的生活。然而,他的朋友惠施,做了梁惠王的相,由于小人从中作梗,说庄子要去夺取惠施的相位,惠施便在大梁都城搜查三天三夜,表现出非常不友好的态度。庄子得知此事,颇为气愤,在他会见惠施时,便向惠施讲述一则寓言说:“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子知之乎?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鶵过之,仰而视之日:‘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秋水》篇)惠施是否会有此等举动,这是不必深究的。庄子只不过是借用此则寓言,发泄自己的牢愁而已。对此,刘凤苞曾透过现象,看到问题的实质。他说:“惠子非真有此事,特庄子寓言以醒世耳。”“腐鼠一喻,极隽极毒,所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也。”15的确,庄子通过此则寓言,把世间那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鄙夫”的阴暗心理,揭露得淋漓尽致,讽刺何其辛辣!陆西星评论说:“世道交情,观此可发一长笑。庄生直为千古写出鄙夫鄙怯之态”。16这则寓言的主旨,正在于此。 基于不逐势利,不愿做官,甘愿过贫困生活的思想,庄子对那种不择手段,阿谀奉承,而取得高官厚禄、荣华富贵的小人,是深恶痛绝的。《列御寇》篇,写宋国曹商,出使秦国,阿谀逢迎,大悦秦王之心,得车百乘。他以此夸口于庄子说:“夫处穷闾阨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万乘之主.而从百乘者,商之所长也。”他这番话,一则讽刺庄子无能,只能身居穷闻阨巷,困窘织屦为生;二则自我吹嘘,说自己有一悟万乘之主,取得荣华富贵的才能。这种贬低别人,抬高自己的拙劣表演,真堪称古今“鄙夫”的典型。对待此等小人,庄子并未施以仁慈,他以牙还牙,给以有力的还击。他说:“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砥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庄子以辛辣冷峭的深刻语言,讽刺曹商给秦王舐痔,所以才窃得荣华富贵。庄子借用此类小人,“以比今之阿谀苟容、窃取权势者”17,显然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 道不同,不相为谋。道家学说与儒家学说,在许多问题上,都是相互牴牾的。司马迁曾经指出,庄子“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18苏轼以来,明清学者,出于维护孔子的地位,强说庄子是尊孔的,这除了制造混乱,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庄子对儒家标榜仁义,欺世盗名,是极为憎恶的。《外物》篇“儒以诗礼发冢”的寓言,对那些以诗礼为名,挂羊头卖狗肉,欺世盗名的伪儒,给予了尖刻辛辣的批判。陆西星说:“儒以诗礼名家,而所以教其弟子者,不过日夜剽窃古人之余绪,斯不谓之盗儒乎?”(见《南华经副墨》)刘凤苞说:“诗礼是儒者之所务,发冢乃盗贼之所为。托名诗礼,而济其盗贼之行,奇事奇文,读之使人失笑。”陆、刘的评论可谓是颇有见地的,道出了这则寓言的真谛所在。《盗跖》篇,写庄子痛斥孔子摇唇鼓舌,欺世盗名,蛊惑人心,竟使孔子无地自容,连连下拜。真是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堪称讽刺文学一绝!纵观中国文学史,可以说庄子对后代讽刺文学的成长和发展起了积极的作用。在《庄子》中,我们通过类似这样的寓言故事,不难看到,南华老人不仅没有脱离现实社会,他对现实社会还是十分关注的。胡文英对庄子的研究有独到见解,他说:“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心肠热,故感慨万端。”19说明庄子虽有消极遁世思想,事实上,他并没有完全脱离现实社会,过着不食人间烟火的隐士生活。相反,他对社会上许多丑恶现象,往往都是愤愤不平,嫉恶如仇的。庄子这种对待政治的态度,恰恰又促进他散文风格的形成。所以说思想和文风的形成,是相辅相成的,二者不能截然分开。另一方面,通过一些生活和生死问题,我们也能看到庄子的人生态度极其鲜明的艺术特点。人世社会,五花八门,三教九流,纷纷扬扬,热闹非常;冷暖炎热,酸甜苦辣,悲欢离合,真善美丑,应有尽有。人们究竟怎样才能应付这种繁复杂乱的社会现实,渡过艰难的人生呢?的确,这是一门颇深的学问。庄子对待人生和社会问题,与众不同,他应对如流,总是以谈笑风生,幽默诙谐的态度,轻松愉快地予以对待。在庄子寓言故事中,表现这方面主题的作品并不在个别篇章。《外物》篇写庄周家贫,去向监河侯贷粟,监河侯是个吝啬鬼,不愿借给,还戏弄庄周说:“诺!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可乎?”庄周颇为生气,并以幽默诙谐的语言,以谈笑风生讲故事的方式,来讽刺监河侯其为人。庄子忿然作色说:“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日:‘鲋鱼来,子何为者邪?’对日:‘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日:‘喏!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鲥鱼忿然作色日:‘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我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写得很生动,饶有情趣。揭示出朋友之间,平日侃侃而谈,似乎亲如手足,而一旦遇到危难,却冷若冰霜。陆西星对此则寓言故事,曾经评论说:“生事萧疏,穷途仗友,仁者当亟恤之。乃为此纡缓不急之淡,友道之薄,为甚于此。”这对于势利之交,不讲情谊之徒,无疑将是有力的讽刺。 南华老人禀性旷达,所以能视生死如春秋代谢,潇洒超脱。《庄子》中的许多寓言和议论文字,即足以表现庄子旷达超脱的个性及其幽默诙谐的艺术风格。《至乐》篇写庄子妻死,庄子不哭。惠子去吊丧,看见庄子“方箕踞鼓盆而歌”,感到异常奇怪,于是就问庄子说:“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其实则不然。庄子妻刚死,他本来也很悲伤。后来,他悟出生生死死的道理,就变悲伤为快乐了。所以,他答惠子说:“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慨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元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嗷嗷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所谓“不通乎命”,即不懂得人的生死规律。庄子所谓人生的规律,也就是上面所说的那番道理。在一般人看来,南华老人此等言行举止,似乎近于滑稽,不近人情。晋代的孙楚就曾经指责庄子说:“妻死不哭,亦何而欢?慢吊鼓缶,放此诞言。殆矫其情,近失自然。”20明代陈荣选表示不同意孙楚的看法。他说:“庄子鼓盆,似不近人情,不知此种无情学问,究竟性命者紧要,得力正在于此。”21“应当说,陈荣选别具慧眼,识破了南华老人的天机,真正体会到“庄子妻死”寓言的旨趣所在。徐文长说:“庄周轻死生,旷达古无比。”22则更是拨开千占迷障,还原庄子超脱旷达的人生态度。 即使庄子自己将要死去,他也仍然是谈笑风生,置生死于度外,表现出幽默诙谐的态度。《列御寇》篇写庄子将死,弟子想为他举行厚葬之礼。庄子反对弟子这种想法。他说:“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乎?何以加此?”弟子说:“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说:“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在这里,庄子在临死之前,没有丝毫贪生怕死的念头,能够这样谈笑自如,口出奇言,幽默非常,这种豪放旷达的浪漫精神,真是“天地万物中,赫赫然有此一人在!”23不愧为是中国文学豪放派的鼻祖。 谈到庄子其人,人们总感到他是个神秘而难于捉摸的人物;谈到庄子其书,人们总感到太复杂,比较费解。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我认为《庄子》书中神秘玄虚的道艺物化观念,也是人们产生这种看法的主要原因之一。《庄子》书中这种神秘玄虚的道艺物化观念,又构成庄文比较突出的浪漫主义风格。正因为如此,人们一方面感到《庄子》之书神秘玄虚,一方面又爱不释手,感到其中有令人咀嚼的浓郁芳香。要深究这个问题,必然就要涉及老子和庄子尊崇的“大道”。他们尊崇的“大道”究竟是何物?说来,这也是个难以论述而带有严重神秘色彩的问题。从本质上而言,老子和庄子都认为“道”是物质的东西。老子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老子》第二十一章)“道”不仅是物质的东西,老子还认为“道”是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不可名状的东西。庄子继承和发展了老子的大“道”观念,认为“道”无所不在,在蝼蚁、梯稗、瓦甓、屎溺等一切物质中。而且,认为此“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老、庄所谓的“道”,其神秘玄虚性,由此亦昭然若揭了。在庄文中,就浸透了这种神秘玄虚色彩,因此,它也就孕育了庄子文学的浪漫主义风格。 《天道》篇轮扁斫轮的寓言故事,是众所周知的。轮扁斫轮,技艺虽然高超,但不能传授。轮扁声称其斫轮技艺:“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其妙就妙在,只能体会,不能言传。宣颖说此则寓言,正说明“道之在虚也、静也、无为也”24。林云铭说:“说此一喻,正见意非言所能传也。求道者,当于不传处通之,则几矣。”25宣、林二氏,皆说明庄文的神秘玄虚色彩。“庖丁解牛”(《养生主》篇)、“吕梁丈夫蹈水”(《达生》篇)、“梓庄削木为鐻”(同上)和“捶钩者”(《知北游》篇)、“匠石运斤成风”(《徐无鬼》篇)等等所表现出来的出众技艺,表面上看,在具体操作上与轮扁斫轮不同,实际上它们却有异曲同工之妙,其旨趣基本是相同的。 庄子散文中所表现出来的“物化”观念,实际上又是其“大道”观念的另一种表现。可以说,庄子的“物化”观念,从不同的角度,又给庄子散文的浪漫主义特征,增添了许多“弦外之音”和光怪陆离的异彩。《齐物论》中庄周梦蝶寓言,古来为人们所津津乐道,并成为不少文人骚客创作的题材。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此时,庄子已经进入“物化”境界。他感到舒适愉快,竟然忘记自己是现实存在着的庄周。可是,当他忽然觉醒时,又感到自己还是庄周,因此,便惊疑万状,不得其解,发出“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的感叹。事实上,“周与胡蝶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所谓“物化”,按照庄子的观点,这就叫“大道”时而化庄周,时而化为胡蝶,万物齐一的“物化”现象。《至乐》篇写滑介叔左肘生柳(瘤)的寓言故事,与庄周化为蝴蝶,同样都是“物化”现象。死生同状,万物为一,即庄子《齐物论》的基本思想。宣颖说:“周可为蝶。蝶可为周,可见天下无复彼物此物之迹,归于化而已。”26林云铭惊叹,庄生老人想象奇特,认为“除是天仙,断不能寄想到此,”“意愈超脱,文愈缥缈”27,洋溢着浪漫主义的浓厚感情。直至当代,庄周梦蝶的“物化”现象,为今天作家创作时传神人化,又提供了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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