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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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在铁道兵存在的35年中，涌现出一大批受到国防部和中央军委表彰的先进集体和个人。《解放军报》曾于2020年5月20日以特刊的形式，刊登了铁道兵纪念馆馆长赵其红同志采撷的几则铁道兵英烈故事，以此表达对铁道兵战士的深深敬意。
我也要给大家讲一个铁道兵的故事。这个故事叫《最后一个任务。》
【一】
南疆，天山山脉。
风，呜呜地吹。
这“呜呜”声不是我们想象的那种呜咽声，而是尖利的啸叫刺耳的呼号，像鬼哭像狼嚎。
一月底，正是天山南疆最冷的时候。
按照习惯性思维，北比南冷，南比北暖和。然而在新疆天山却颠倒了南北。冬季，南疆冷过北疆。最冷的富蕴县天山地段，气温低到了零下50度。
零下50度！你看到的不是雪而是冰，你面临的不是风而是刀。你碰到的每一块岩石都是锋利的冰刃。稍不注意，它们就会刺破你的手掌刺穿你的胸膛撕裂你的脸庞。
这冰天雪地，不，是冰天冰地而不是冰天雪地。这天山隧道地上不是雪而是冰，是被称为“冰达板”的硕大无比的冰块。它光滑，无草无土无动物，人无法在上面行走，更不要说在上面施工作业了。但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兵部队的战士们就恰巧要在这里修建我国海拔最高，气候最恶劣，道路最危险的南疆铁路。
他们在这条铁路上作业了三年。
而这狂风怒吼的日子已经连续五天了。
心急如焚的张国强在呜呜作响的风声中对勤务兵大声喊着：“把各排排长，各班班长，炊事班长叫来开个紧急会。赶快！”他要是不大声喊叫，声音就会被风吞没。
幸好全连的战士都住在背风的有山体遮挡的帐篷里，要不然早就连人带帐篷可能被这狂风吹下悬崖，也可能被吹进山缝，也可能被吹到沟壑，也可能像肉球一样，被重重地吹向尖利的冰刀，然后把你挂在冰刀上。
【二】
张国强在铁道兵部队干了二十五年，从十八岁当兵起就是铁道兵。从战士到班长到排长到现在这个连长，什么艰难险阻没遇到过？
但是像现在这样的恶劣环境却是第一次。因为除了冰雪，狂风，还有最令人悲摧的海拔，三千多米以上的海拔高度，大多数战士都有高反。即便是没有高反，在这冰雪满天极度寒冷的冰达板上，也会被弄得头昏脑胀，虚弱无力。
昨天一天，一百七十号人只吃了五斤米。
人是铁饭是钢啊，再这样吊“粉肠”、不吃不喝，不要说作业，就是连存活下去都困难。
任务怎么完成？
在全军誓师大会上，师长拍着胸口保证的在今年二月底前贯通奎山隧道的任务怎么完成？
现在还有大约二十米的隧道要贯通，每天贯通一米，不出意外也需要二十天。今天已经是一月三十一号了！
最要命的，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任务。完成这个任务，他们就要脱下军装，告别这个存在了三十八年的部队。
不是因为转业，而是因为这个部队要撤销！
在这个有着四十万战士的部队撤销之前，你的任务没完成，谁有脸笑着脱下军装？谁有脸回去见家乡父老？谁有脸提起自己当过铁道兵？
所以必须要召开紧急会议，解决吃饭问题施工问题进度问题安全问题任务完成问题。
班长们排长们炊事班长都到齐了。张国强大声叫道：“先保证吃饭，吃饭！听到了吗？必须强迫战士们吃饭！炊事班有什么办法了吗？”
炊事班长，一个四川胖墩（儿），不过现在已经算不上胖墩（儿）了——大声回答：“有办法啦。用骨头汤煮烫饭，用泡菜和辣椒酱下，吃香的喝辣的就可以打开胃口了。”
“哪来的泡菜辣椒酱？”张国强问。“昨晚半夜拉回来的！”胖墩接着喊道：“离驻地一公里，车被吹翻了，四个战士幸好没受重伤。”
一排长补充：“两里地四个人爬着回来，爬了三个小时。”
接着，张国强和班长、排长们讨论了施工方案。形成的决定是：
一、全连分成三个作业队三班倒作业，每队五十人，排长副排长分别担任队长副队长。留二十人作机动，应付突发情况。
二、每队分成五个组，十个人一组，每组连续作业时间不能超过九十分钟。
三、在隧道口和驻地分别立五根铁桩，粗绳连接。去隧道口和回驻地时，必须双手紧握绳索，匍匐前进，以防被风卷走。
四，高反严重，呕吐无食的战士停止作业。
【三】
机器声在奎山隧道重新响起。
奇怪的是，机器声好像成了冲锋号，成了兴奋剂。那些呕吐不止的头昏脑胀的战士都说自己没问题了，一个个在隧道里不愿出来。要知道那隧道贯通后是六公里长，从他们这头进去到作业点，也要走两公里多。里面震耳欲聋尘土飞扬严重缺氧，不走不动也无法忍受，何况要手握钻机，在强大的抖动中作业！
一九八三年二月，南疆铁路奎山隧道打通，铁道兵部队某师第五连的170名战士完成了最后一个任务。
师长赶到了奎山，对他们说：“感谢大家，感谢我们铁道兵部队的英雄们，你们在脱掉军装之前，完成了你们最后的一个任务。我向你们敬最后一个军礼！”
【四】
一九八三年五月，铁道兵部队被撤销。
从一九四八年组建铁道兵到一九八三年撤销的35年间，在战争条件下，铁道兵部队共抢修铁路3600多公里，抢建铁路690多公里，备战公路430多公里；在和平建设中，共新建铁路干线、支线12590多公里，约占全国铁路线的三分之一。
【五】
一九八五年，南疆铁路全线通车。张国强被邀请参加通车典礼。
意外的是，他拒绝参加。
是什么原因他会拒绝参加自己曾经梦寐以求的全线通车？拒绝来到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作为部队新闻记者的我，在感到蹊跷的同时，还感到必然事出有因，我要想知道他内心的想法。
部队领导也感到困惑，支持我对他做一次专访。领导说：“如果他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帮他解决。如果有什么意见，一定要帮他排解。”
就这样，在一九八五年五月底，我在他转业工作的地方见到了他。
【六】
电话中，我们约定下午两点在一个咖啡厅见。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像被烟火熏过似的。他说：“我准时到。”
我提前十分钟去到了咖啡厅，点了两杯咖啡。等着他的到来。
两点，准时。
一个身材魁梧的四十岁多岁但看起来像五十多岁的人迈着军人的步伐进来了。我穿的便装，他却毫不犹豫地向我走来，问：“张记者吧？我们一个姓。”
我笑着说：“你眼力真好。”他把手伸过来，我握住。像握着一把生了锈的铁钳，整个手掌像裹了一层铁皮。
我请他喝咖啡，说：“我们边喝边聊吧，好吗？”他笑：“这东西我还没喝过。太小巧了，不适合我这根大汉。”
他想用食指和母指捏住咖啡杯里的那个不锈钢小汤匙，用来搅动咖啡。但却捏不稳，他的五根手指被那层“铁皮”裹住，仿佛不能弯曲。
我关切地问：“你的手受过伤？”
“没有呀。”他答。
“哦。我看到你活动起来像很困难一样？”
“哦，是困难。我这一层老茧和老皮把手指给撑住了。”
“是当铁道兵的原因？”
“当然。”他说：“我们全连所有工程兵的手都一个样。你想，天天握住几十斤重的钻机，振动着，手掌被铛铛铛的钻机摩擦，再细皮嫩肉的手也会被打成铁砂掌。不过那是个痛苦的过程。会脱层皮，会起血泡，会疼痛难忍。”
他突然问我：”你知道铁道兵吗？”
我点了点头：“当然知道。我也是当兵的呀。”
他接口说：“谢谢你还能记住。但是你知道吗？铁道兵最后一个任务是修建南疆铁路，那是中国铁路建筑史上最悲壮的故事。单是这条铁路就牺牲了268名战士。平均一公里多就要牺牲一名！我们连队参与的奎山段……”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下面的话难以出口：“每一百多米就有一名烈士……”
“我们四川的，就有40人。”
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苦笑了笑：“现在的人不是忘记了就是压根儿不知道还曾经有过铁道兵，从撤销到现在毕竟又过去两年了。那时我是铁道兵第五连的连长。我的连队在这个最后的任务中也有一个最后的任务，就是打通最后一个隧道，完成一个婚礼。”
我说我知道最后的那个任务，但不知道还要完成一个婚礼。
他说：“哦。我们连在那个任务中牺牲了三名战士。其中一个是我们的炊事班长，我们叫他胖墩（儿）。他给作业的战士们送饭，从驻地到隧洞要双手拉着固定的绳索匍匐前进。但他端着一大蒸笼馒头，无法用手抓住固定绳索，就用一根绳索栓住自己的腰，一名战士拉着绳索的另一端，站在驻地慢慢地放他前行。他走上“冰达板”，刚走到一半，便被狂风卷下山崖。拉着他的那个战士不肯松手，和他一起滚了下去。只要他松手就可以保住自己生命的。”他突然抽泣，大声叫：“他不松手！”
其它桌的客人瞪大眼睛望着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冷静了一下，继续他的故事：“
晚上，一百多号战士挤在各自的帐篷里，又冷又饿又昏。可是没有一个人退却，他们想的就是要在脱掉军装前，完成最后一个任务。
隧道打通那天，师长来到天山向我们敬军礼。他哽咽着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向你们敬军礼了！"
最后的任务完成了，我们的部队没有了，我们的军装也从此脱下来了。”
他停顿下来，喝了口咖啡继续道： “在牺牲的战友中，还有个叫拉伢的彝族战士，32岁。彝族有个风俗，必须要等比自己年长的哥、姐结婚后自己才能成婚。
恰巧他有一个30岁的妹妹和28岁的弟弟。他的婚礼实在不能再拖了。他拖，妹妹弟弟就结不成婚。
拉伢要完成我们铁道兵最后一个任务，不能回家。我们就在奎山隧道口给他们举行了婚礼。
全连战士集体站队，面向四川大凉山拉伢家乡的方向。他的未婚妻全村人也在同一时刻站好队，面向天山我们连队的方向。我用通讯无线电话主持了婚礼。他们隔空拜天地、拜父母、夫妻对拜。我给他们讲，等完成了这个最后的任务，我一定给他们补办个婚礼。
可是就在第二天，拉伢在隧道里缺氧昏迷，倒了下去。在满是灰尘遮挡和机器的轰鸣中，没人发现。等到我们发现时，拉伢已经无法睁开眼睛了。
现在他依然埋在南疆。
你知道吗？修建南疆铁路牺牲的268名战士，还有208名在南疆成为无人认领的尸骨！
那个时候，每个人的家都穷，他们实在没有能力去到那么遥远的地方。”
他又哽咽了:"谁有钱去那么远的地方认领呀！"
我说：“会去的，我们正在筹划落实烈士遗骸认领工作。我们会以部队和政府的名义，寻找到烈士的亲人并把他们请到南疆来。不要他们花一分钱。”
他伸出双手，紧紧把我握住。任凭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
他的那双“铁手"把我握得好痛！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去参加通车典礼，也没有问他有什么困难和意见。
因为现在的困难根本就不值一提。
意见更不值一提。
因为南疆还有无人认领的尸骨，那是他的战友们。他岂能独自一人去参加盛典，享受荣光？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难以忘怀。
难以忘怀胖墩儿，拉伢，张国强。
难以忘怀那些在冰天冰地中，在狂风怒号中用血肉之躯修建南疆铁路的战士和烈士们。
他们是铁道兵部队的英雄。
是令人敬仰也令人唏嘘的英雄！
在铁道兵存在的35年中，涌现出一大批受到国防部和中央军委表彰的先进集体和个人。《解放军报》曾于2020年5月20日以特刊的形式，刊登了铁道兵纪念馆馆长赵其红同志采撷的几则铁道兵英烈故事，以此表达对铁道兵战士的深深敬意。
我也要给大家讲一个铁道兵的故事。这个故事叫《最后一个任务。》
【一】
南疆，天山山脉。
风，呜呜地吹。
这“呜呜”声不是我们想象的那种呜咽声，而是尖利的啸叫刺耳的呼号，像鬼哭像狼嚎。
一月底，正是天山南疆最冷的时候。
按照习惯性思维，北比南冷，南比北暖和。然而在新疆天山却颠倒了南北。冬季，南疆冷过北疆。最冷的富蕴县天山地段，气温低到了零下50度。
零下50度！你看到的不是雪而是冰，你面临的不是风而是刀。你碰到的每一块岩石都是锋利的冰刃。稍不注意，它们就会刺破你的手掌刺穿你的胸膛撕裂你的脸庞。
这冰天雪地，不，是冰天冰地而不是冰天雪地。这天山隧道地上不是雪而是冰，是被称为“冰达板”的硕大无比的冰块。它光滑，无草无土无动物，人无法在上面行走，更不要说在上面施工作业了。但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兵部队的战士们就恰巧要在这里修建我国海拔最高，气候最恶劣，道路最危险的南疆铁路。
他们在这条铁路上作业了三年。
而这狂风怒吼的日子已经连续五天了。
心急如焚的张国强在呜呜作响的风声中对勤务兵大声喊着：“把各排排长，各班班长，炊事班长叫来开个紧急会。赶快！”他要是不大声喊叫，声音就会被风吞没。
幸好全连的战士都住在背风的有山体遮挡的帐篷里，要不然早就连人带帐篷可能被这狂风吹下悬崖，也可能被吹进山缝，也可能被吹到沟壑，也可能像肉球一样，被重重地吹向尖利的冰刀，然后把你挂在冰刀上。
【二】
张国强在铁道兵部队干了二十五年，从十八岁当兵起就是铁道兵。从战士到班长到排长到现在这个连长，什么艰难险阻没遇到过？
但是像现在这样的恶劣环境却是第一次。因为除了冰雪，狂风，还有最令人悲摧的海拔，三千多米以上的海拔高度，大多数战士都有高反。即便是没有高反，在这冰雪满天极度寒冷的冰达板上，也会被弄得头昏脑胀，虚弱无力。
昨天一天，一百七十号人只吃了五斤米。
人是铁饭是钢啊，再这样吊“粉肠”、不吃不喝，不要说作业，就是连存活下去都困难。
任务怎么完成？
在全军誓师大会上，师长拍着胸口保证的在今年二月底前贯通奎山隧道的任务怎么完成？
现在还有大约二十米的隧道要贯通，每天贯通一米，不出意外也需要二十天。今天已经是一月三十一号了！
最要命的，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任务。完成这个任务，他们就要脱下军装，告别这个存在了三十八年的部队。
不是因为转业，而是因为这个部队要撤销！
在这个有着四十万战士的部队撤销之前，你的任务没完成，谁有脸笑着脱下军装？谁有脸回去见家乡父老？谁有脸提起自己当过铁道兵？
所以必须要召开紧急会议，解决吃饭问题施工问题进度问题安全问题任务完成问题。
班长们排长们炊事班长都到齐了。张国强大声叫道：“先保证吃饭，吃饭！听到了吗？必须强迫战士们吃饭！炊事班有什么办法了吗？”
炊事班长，一个四川胖墩（儿），不过现在已经算不上胖墩（儿）了——大声回答：“有办法啦。用骨头汤煮烫饭，用泡菜和辣椒酱下，吃香的喝辣的就可以打开胃口了。”
“哪来的泡菜辣椒酱？”张国强问。“昨晚半夜拉回来的！”胖墩接着喊道：“离驻地一公里，车被吹翻了，四个战士幸好没受重伤。”
一排长补充：“两里地四个人爬着回来，爬了三个小时。”
接着，张国强和班长、排长们讨论了施工方案。形成的决定是：
一、全连分成三个作业队三班倒作业，每队五十人，排长副排长分别担任队长副队长。留二十人作机动，应付突发情况。
二、每队分成五个组，十个人一组，每组连续作业时间不能超过九十分钟。
三、在隧道口和驻地分别立五根铁桩，粗绳连接。去隧道口和回驻地时，必须双手紧握绳索，匍匐前进，以防被风卷走。
四，高反严重，呕吐无食的战士停止作业。
【三】
机器声在奎山隧道重新响起。
奇怪的是，机器声好像成了冲锋号，成了兴奋剂。那些呕吐不止的头昏脑胀的战士都说自己没问题了，一个个在隧道里不愿出来。要知道那隧道贯通后是六公里长，从他们这头进去到作业点，也要走两公里多。里面震耳欲聋尘土飞扬严重缺氧，不走不动也无法忍受，何况要手握钻机，在强大的抖动中作业！
一九八三年二月，南疆铁路奎山隧道打通，铁道兵部队某师第五连的170名战士完成了最后一个任务。
师长赶到了奎山，对他们说：“感谢大家，感谢我们铁道兵部队的英雄们，你们在脱掉军装之前，完成了你们最后的一个任务。我向你们敬最后一个军礼！”
【四】
一九八三年五月，铁道兵部队被撤销。
从一九四八年组建铁道兵到一九八三年撤销的35年间，在战争条件下，铁道兵部队共抢修铁路3600多公里，抢建铁路690多公里，备战公路430多公里；在和平建设中，共新建铁路干线、支线12590多公里，约占全国铁路线的三分之一。
【五】
一九八五年，南疆铁路全线通车。张国强被邀请参加通车典礼。
意外的是，他拒绝参加。
是什么原因他会拒绝参加自己曾经梦寐以求的全线通车？拒绝来到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作为部队新闻记者的我，在感到蹊跷的同时，还感到必然事出有因，我要想知道他内心的想法。
部队领导也感到困惑，支持我对他做一次专访。领导说：“如果他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帮他解决。如果有什么意见，一定要帮他排解。”
就这样，在一九八五年五月底，我在他转业工作的地方见到了他。
【六】
电话中，我们约定下午两点在一个咖啡厅见。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像被烟火熏过似的。他说：“我准时到。”
我提前十分钟去到了咖啡厅，点了两杯咖啡。等着他的到来。
两点，准时。
一个身材魁梧的四十岁多岁但看起来像五十多岁的人迈着军人的步伐进来了。我穿的便装，他却毫不犹豫地向我走来，问：“张记者吧？我们一个姓。”
我笑着说：“你眼力真好。”他把手伸过来，我握住。像握着一把生了锈的铁钳，整个手掌像裹了一层铁皮。
我请他喝咖啡，说：“我们边喝边聊吧，好吗？”他笑：“这东西我还没喝过。太小巧了，不适合我这根大汉。”
他想用食指和母指捏住咖啡杯里的那个不锈钢小汤匙，用来搅动咖啡。但却捏不稳，他的五根手指被那层“铁皮”裹住，仿佛不能弯曲。
我关切地问：“你的手受过伤？”
“没有呀。”他答。
“哦。我看到你活动起来像很困难一样？”
“哦，是困难。我这一层老茧和老皮把手指给撑住了。”
“是当铁道兵的原因？”
“当然。”他说：“我们全连所有工程兵的手都一个样。你想，天天握住几十斤重的钻机，振动着，手掌被铛铛铛的钻机摩擦，再细皮嫩肉的手也会被打成铁砂掌。不过那是个痛苦的过程。会脱层皮，会起血泡，会疼痛难忍。”
他突然问我：”你知道铁道兵吗？”
我点了点头：“当然知道。我也是当兵的呀。”
他接口说：“谢谢你还能记住。但是你知道吗？铁道兵最后一个任务是修建南疆铁路，那是中国铁路建筑史上最悲壮的故事。单是这条铁路就牺牲了268名战士。平均一公里多就要牺牲一名！我们连队参与的奎山段……”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下面的话难以出口：“每一百多米就有一名烈士……”
“我们四川的，就有40人。”
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苦笑了笑：“现在的人不是忘记了就是压根儿不知道还曾经有过铁道兵，从撤销到现在毕竟又过去两年了。那时我是铁道兵第五连的连长。我的连队在这个最后的任务中也有一个最后的任务，就是打通最后一个隧道，完成一个婚礼。”
我说我知道最后的那个任务，但不知道还要完成一个婚礼。
他说：“哦。我们连在那个任务中牺牲了三名战士。其中一个是我们的炊事班长，我们叫他胖墩（儿）。他给作业的战士们送饭，从驻地到隧洞要双手拉着固定的绳索匍匐前进。但他端着一大蒸笼馒头，无法用手抓住固定绳索，就用一根绳索栓住自己的腰，一名战士拉着绳索的另一端，站在驻地慢慢地放他前行。他走上“冰达板”，刚走到一半，便被狂风卷下山崖。拉着他的那个战士不肯松手，和他一起滚了下去。只要他松手就可以保住自己生命的。”他突然抽泣，大声叫：“他不松手！”
其它桌的客人瞪大眼睛望着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冷静了一下，继续他的故事：“
晚上，一百多号战士挤在各自的帐篷里，又冷又饿又昏。可是没有一个人退却，他们想的就是要在脱掉军装前，完成最后一个任务。
隧道打通那天，师长来到天山向我们敬军礼。他哽咽着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向你们敬军礼了！"
最后的任务完成了，我们的部队没有了，我们的军装也从此脱下来了。”
他停顿下来，喝了口咖啡继续道： “在牺牲的战友中，还有个叫拉伢的彝族战士，32岁。彝族有个风俗，必须要等比自己年长的哥、姐结婚后自己才能成婚。
恰巧他有一个30岁的妹妹和28岁的弟弟。他的婚礼实在不能再拖了。他拖，妹妹弟弟就结不成婚。
拉伢要完成我们铁道兵最后一个任务，不能回家。我们就在奎山隧道口给他们举行了婚礼。
全连战士集体站队，面向四川大凉山拉伢家乡的方向。他的未婚妻全村人也在同一时刻站好队，面向天山我们连队的方向。我用通讯无线电话主持了婚礼。他们隔空拜天地、拜父母、夫妻对拜。我给他们讲，等完成了这个最后的任务，我一定给他们补办个婚礼。
可是就在第二天，拉伢在隧道里缺氧昏迷，倒了下去。在满是灰尘遮挡和机器的轰鸣中，没人发现。等到我们发现时，拉伢已经无法睁开眼睛了。
现在他依然埋在南疆。
你知道吗？修建南疆铁路牺牲的268名战士，还有208名在南疆成为无人认领的尸骨！
那个时候，每个人的家都穷，他们实在没有能力去到那么遥远的地方。”
他又哽咽了:"谁有钱去那么远的地方认领呀！"
我说：“会去的，我们正在筹划落实烈士遗骸认领工作。我们会以部队和政府的名义，寻找到烈士的亲人并把他们请到南疆来。不要他们花一分钱。”
他伸出双手，紧紧把我握住。任凭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
他的那双“铁手"把我握得好痛！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去参加通车典礼，也没有问他有什么困难和意见。
因为现在的困难根本就不值一提。
意见更不值一提。
因为南疆还有无人认领的尸骨，那是他的战友们。他岂能独自一人去参加盛典，享受荣光？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难以忘怀。
难以忘怀胖墩儿，拉伢，张国强。
难以忘怀那些在冰天冰地中，在狂风怒号中用血肉之躯修建南疆铁路的战士和烈士们。
他们是铁道兵部队的英雄。
是令人敬仰也令人唏嘘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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