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屈原《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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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的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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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骚》和《九章》都是以反应屈原生平阅历和政治理想抱负为内容和主题的诗篇,都是略带自传性的政治抒情诗。有人说《九章》是小《离骚》。前人对《涉江》的语言表达艺术有很多评价,我们只有通过分段、分小节才能揭示出《涉江》特殊的语言艺术魅力。

《涉江》共有六十句,我们把它分成四段。

第一段是前十四句,是写流放时的心情,是作者流放生涯的一个精神起点(虽然流放但仍然保持精神上的一个很高的境界);

第二段是接着的二十四句,写流放的行程,每十二句为一层,第一层写流放的行程,第二层写流放过程中的环境。

根据司马迁《史记》的记载,屈原流放的地点是江南一带,江南在当时是蛮荒之地。从武昌直到湖南越州、长沙一带在当时属于楚国为开发的地区,可以说是非常落后的。据《左传》记载,楚国每征服一个国家就把这个国家的贵族流放到江南一带。《左传》还记载,楚国征服了郑国,郑国的国君把自己捆缚起来并对楚国国君讲,如果自己得到宽恕,愿意流放江南。可见江南一带是楚国流放犯人的地方。汉代的贾谊三十三岁死在长沙。长沙作为现在湖南省的省会自然非常繁华,但在以中原文化为中心的汉代,长沙是低湿多虫之地,是一个偏僻、多病的地方,生活在那里会使人短命,所以贾谊从都城来到长沙之后,情绪非常低落,看到院子里来了一只鵩鸟(猫头鹰),就写了一篇《鵩鸟赋》来慨叹命运多桀,最后三十三岁死于长沙。

第三段是接着的十句,由自然意想转到社会意象,表达自己的人生感慨;

第四段是最后十二句,总结明志。



第一段是前十四句,是写流放时的心情: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

这两句写到了两个有关年龄方面的术语。一个是“幼”,一个是“老”。古代人写年龄的顺序分四段:幼、少、壮、老。古代没有青年的说法。屈原讲自己从小就喜欢穿奇异的服饰,直到年老也没有改变。“服”有三层含义:其一是服饰、穿戴;其次是佩饰,装扮、打扮,也喻指风格和气质;第三是用“佩戴”、“服饰”来表达自己的人生选择和人生追求。所以我们可以这样说,这两句通过服饰、穿着、装扮来表达自己的人生选择和追求的与众不同,说明自己从很小的时候就与一般人有着不同的人生追求,有自己的人生选择有自己的价值取向,一直到年纪大的时候还没有任何改变。这个“老”具体指多大呢?古人云:“五十始衰,六十将老,七十曰老。”但这里的“老”是虚拟的说法,并不是说自己真的到了七十多岁,而是说即使到了年纪很大的时候也不会改变。“衰”有衰竭、后悔、改变、消退的意思。

这两句诗是屈原在人生道路发生重大挫折时候的人生宣言书。虽然从仕途顺利到被流放江南,但屈原的人生选择和志向没有任何的改变。诗人在开篇千回百转,喷涌而出的只有一句话,用我们今天的话说就是:“我决不改变我自己。”这里面有多重内涵,既有对前半生的回顾,又有遭受挫折的种种苦恼,更有对今后人生选择的宣誓。

这一段描写大多数句子是对句,但也有三句一组的。由于句式形式上的不够工整,自古以来研究楚辞的人都认为这里面有错简,而我认为根本就没有错,因为这是在屈原情绪比较激动的时候表达坚定而又非常执着的情怀,因而或三句一组,或两句一组,从他情感的起伏变化来看这是很正常的。

“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

这三句是对“奇服”的具体描写。当时佩长剑不是武士的装扮,而是代表自己侠义的身份,是一种正义的象征。象李白本不会舞剑但是还仗剑远游。“切云”冠名;“冠切云之崔嵬”,定语“崔嵬”后置,意即戴着高高的切云帽。“被”通“披”;“明月”即“明月珠”,珠宝之一种;“璐”玉之一种。

屈原这三句话对自身形象进行描述,构成了后世怀念屈原的人们对屈原绘画的主要题材内容。我们现在能见到最早的屈原画像唐宋时期的作品,画像的依据就是这三句诗。以此为依据勾画了屈原与众不同、慷慨悲壮、气质高雅的一个爱国志士的形象。屈原是否就是如诗中描写的这样打扮的怪七怪八的样子呢?不少研究者认为,屈原在穿着上可能的确与众不同,但他也不会穿着打扮的太奇怪,这里极可能是用了一种象征的手法来写自己的与众不同。后来终于找到了出土文物的印证,1942年在长沙出土一件战国帛画,画上的人物跟《涉江》中描写的屈原形象是非常吻合的,它说明当时正面的男性形象就是如此装扮。所以后世人们以之为依据勾画出屈原形象还是有所根据的。

第一段中写到当时社会生活的就是“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整个社会一片混乱、正邪颠倒、是非不分,没有一个人理解屈原。屈原不仅在楚国都城没有一个知音,就是在少数民族居住的蛮夷之地也难以找到知己。文革中很多高层的文化人被赶到边远之地,在那里能够和当地人融合到一起的是很难找到的。我仅能找到的一个人就是王蒙,他被流放到新疆伊犁,他不仅融入到当地的民族,而且最终成为最著名的维吾尔族语言的翻译专家。再如苏轼,在仕途失意的时候,饱经忧患,经受种种打击,被流放到彝族居住的海南岛,流放之前他跟家里人都作了告别,因为按照常规,肯定要死在那里。结果是他带去的人全部死在那里就他一个人没死,而且由于他给当地人治病、起名字,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当地人就给他建造了祠堂。一个人还活着的时候就有人给他建祠堂那是对他了不起的崇拜,何况那里是不同民族人的居住地,有着瘟疫流行、语言不同的自然社会环境。

然而,屈原不是这样的人,他本来就与众不同,跟中原人不同,跟少数民族也不同,所以在哪儿都找不到知音,在中央没有,到地方仍然没有。“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哀南夷之莫吾知兮”,这两句可以说是第一段的诗眼。

屈原把生活中极大的挫折和不幸在精神上作了提炼,化作精神追求的勇气:“吾方高驰而不顾。”这句话有两层意思,一是我即使经受种种打击也不后悔,还要有很高的追求;二是表达了一种难以割舍的眷念情绪,说是“不顾”,其实精神上难以摆脱。

“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

这几句诗对后来人影响太大,所以司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说:“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可见,屈原的精神光辉普照大地。需要说明的是,这里运用的是神话。神话中的昆仑山是一座神山,山分三层,最上面一层连接天庭。“登昆仑”就是到了天上。《山海经》和《楚辞·离骚》中都有一个昆仑神话系统。中国著名的上古史研究专家顾颉刚就有专门的论文《〈庄子〉和〈楚辞〉中昆仑和蓬莱两个神话系统的融合》(《中华文史论丛》1979年第二期)对此作了专门论述。

可见,屈原尽管饱经忧患,遭受重大挫折,遇到众多不幸,但他的精神是不会枯竭的它。他的精神会与天地同在,与日月同样光照大地。“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这是屈原流放正准备出发时的慨叹,刚走之时就想到即使到了流放的南蛮之地也不会有一个知音。事实上,在屈原流放过程中有很多很多传说故事,这和屈原当时的预见是完全不同的。这里的“江湘”是虚拟的。其实,屈原的流放的整个行程没有到长江,仅仅在湘江和沅江一带,而其流放主要地则是在湘江的一条支流汨罗江附近,最后自沉汨罗江而死。

《涉江》第一段,真正写自己流放行程的只有四句:“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由此可见屈原的描写艺术达到了非常高的境界。他首先通过服饰打扮表述了自己的人生理念,人生追求和个性风格。尽管心中充满着种种眷念。但由于没有人能够理解,于是就高昂着头,义无反顾地远行,走向那理想中的精神境界,和虞舜一起在天帝的花园中遨游。

《涉江》第一段表达了一种执着而坚强人生选择和价值取向。这是一种难以企及的、只可崇拜难以效法的境界。在这样一种很高的精神定位之下,第二段的内容就很好理解。



第二段第一小节主要是讲屈原流放艰难的行程:

乘鄂渚而反顾兮,欸秋冬之绪风。步余马兮山皋,邸余车兮方林。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疑滞。朝发枉陼兮,夕宿辰阳。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

先走陆路:“步余马兮山皋,邸余车兮方林。”接着是走水路:“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疑滞。”这几句话又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水流很急,行船很困难;第二层意思是讲我对都城的极度的眷念,因此舍不得离开。“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是对自己心态的描述,这是一种自我安慰,自己在心理上支撑自己的一种表达。

第二段第二层写流放过程中的环境:

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猨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

“溆浦”,在现在的常德一带。这一带至今还有屈原的很多遗迹和关于屈原的很多传说,乃至于很多人误认为屈原的流放地就在这儿,然而,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是“怀信侘傺,忽乎吾将行兮!”原来屈原在这儿稍作停留一段时间后还要继续往前走。真正的流放的地点与这一段的环境描写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们可以看到《山鬼》中的相关描写。

进入溆浦以后,“我”就感到彷徨徘徊,因为“迷不知吾所如”——我不知道前面的路往哪里走。这里面有双关的意思。它既指流放过程中的行走路线,也指自己的人生之路迷茫不清。诗人对于自己的正直、进取却遭受这样的不幸遭遇而感到不解和迷茫。

“深林杳以冥冥兮”。如果以太阳为图腾作为背景的话,“杳”就是太阳落山之后。就如“东”表示刚太阳升起,“杲”表示升起来一样。“冥冥”就是没有一点阳光,因为这里是猿猴出没的地方。接着就是相关的环境描写:

“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

山实在是太高了,高得遮住了太阳,因此山下深山老林中阴暗潮湿而且经常下雨,这是森林中自然生态的一种自然表现。“霰雪”,细密的雪珠,可见这是一个初冬的季节。秋末冬初,阵阵风过,下着雪珠,云层一堆堆地把天空遮满。这四句诗写出了深山老林中恶劣的原始气候特征。有一个著名的楚辞研究专家胡念贻在他的著作《楚辞选注及考证》中讲这首诗时认为,它的最大特色就是这四句诗。这四句诗是中国古代记行诗中环境描写最出色的经典之笔,它展现了作者当时在流放过程中的孤独失落的心态。

这首诗具有极其强烈的自我意识。诗人在总共六十句诗中有十六次写到“我”,表达的是一种强烈的孤独意识。可以看到,自然环境如此险恶,自己处在这样的环境中,没有朋友,也无法与他人进行精神沟通,孤独到了极点。因此,我们可以说:最伟大的人也是最孤独的人,最孤独的人也必须是最坚强的人,最伟大的人也只能在孤独中完成自己一生的使命。屈原也正是用这样的思想来平衡自己,所以他说:

“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

这几句诗也表达了他对自己伟人孤独感具有足够的精神准备。这里面的“穷”不是贫苦,而是指自己的人生理想、政治抱负不能实现。后世许多文人在科举考试前一天晚上把韩愈的《送穷文》读一遍然后烧掉,认为这样第二天考试就会一举而中,然后仕途通达。“终穷”说明屈原对自己的一生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并表示矢志不移,坚持到底,这和一开始所说的“世溷浊而莫余知”“哀南夷之莫吾知”的意思是一样的。

这一段通过环境描写,反映了自己流放过程中的心态,而这种心态正是自己精神的支撑力量,也是自己精神境界的升华。



第三段是接着的十句,由自然意想转到社会意象,表达自己的人生感慨:

接舆髡首兮,桑扈臝行。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

第三段是从现实的环境、自然意象进入到社会意象。

第二段的第二小节是写行程,写自己的人生态度,第三小节写自己所处的环境,衬托自己的人生志向。大自然尚且如此,社会又是怎样呢?我们可以看出,屈原真正要讲的是社会意象,所以我们可以说这一段是由空间到时间,运用时空意识的交叉来表达自己的情怀。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之所以能够千古传诵,就是因为运用了跨越时空的意象。

漫漫的历史长河揭示了人生选择的道路,屈原在这里引用了四个人——接舆、桑扈、伍子胥、比干。我们可以看出,这四个人是两组人物。一组是跟统治者合作,入世做官的,但由于过于过分忠诚,过于耿直而没有好的结果。伍子胥由于忠于吴国最终被害,比干忠于殷纣王而被剖心。第二组人物是跟统治者不合作的接舆和桑扈。孔子周游列国曾遇到过接舆,接舆对着孔子的弟子把孔子骂了一通,孔子说他是“楚狂”。其实,接舆是一个隐者,行为举止怪异而与众不,其中之一就是“髡首”,即剃光头,这是中国古代五大刑法之一。《三国志》的作者陈寿的父亲就曾经被诸葛亮处以髡刑,然而陈寿在《三国志》中对诸葛亮的评价还是很高的。陈寿在《三国志》中对诸葛亮的评价跟我们今天在《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的形象全然不同。比如陈寿的《三国志》中的诸葛亮长于理财,短于军事,而《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则是以军事才能着称的。在《三国志》中,陈寿对诸葛亮的文化素养给予了高度的评价。陆游称赞诸葛亮的《出师表》说:“出师一表真名世。”但陈寿认为《出师表》不能代表诸葛亮的文学水平,因为它的阅读对象刘禅太笨了。诸葛亮在六百二十一个字的《出师表》中,十三次提及“先帝”,六次讲到“陛下”,九次提到自己。当然,诸葛亮当时有他自己的苦衷,也可以看到作为一个政治家的诸葛亮的视野和作为诗人的屈原的视野是不同的。屈原在《涉江》中,八次提到“余”,八次提到“吾”,表达了强烈的自我意识、孤独意识和自我的精神保持。他不想作任何形式的让步,不想以任何形式委屈自己,表现了他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个性品格特点。诸葛亮为了自己事业和政治理想的实现甘愿受各种委屈,借刘备对他的信任对不懂事的刘禅进行开导。我读《三国志》和《三国演义》对刘备临死之前的言行有我自己的体会。刘备托孤实际上是对诸葛亮的不放心,所以他把刘禅与诸葛亮之间的关系由君臣关系变成父子关系,试图通过封建伦理制约诸葛亮,当然诸葛亮根本就没有对刘氏政权不忠的想法,但刘备作为一个政治家对诸葛亮的不放心不难看出。屈原和诸葛亮在个性方面恰恰相反,一个是无限的放开,一个是无限的收缩。虽然《涉江》和《出师表》都屡次讲道自己,但其目的和主旨是完全不相同的。

接舆用髡首(剃光头),桑扈用臝行(不穿衣服到处奔走)表示跟统治者不合作。屈原的意思是说,我不愿象接舆用和桑扈那样放荡不羁,自己埋没自己,我还要保持自己伟岸的形象,所以他得出的结论是:“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这两句话是文革中许多人支撑自己活下来的重要的精神支柱。这里的“用”和“以”互文,都是“任用”的意思。文革中很多人受到残酷的打击和非人的折磨后想到自杀,是什么支撑他们活下来?有人就说,就是想起了屈原《涉江》中的“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

“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

这种带有伟人孤独感的描述反映了屈原是如何自己平衡自己,他通过不断提升自己的精神层次来平衡自己。



第四段的“乱”是诗歌的结论:

乱曰:鸾鸟凤皇,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阴阳易位,时不当兮。怀信侘傺,忽乎吾将行兮!

在楚辞中,“乱”有两层意思。从内容上来说它是一篇内容的总结,从音乐得角度来说它是一篇的高潮。古人认为,八音繁汇,各种音乐、乐器开始演奏并达到非常高的境界,达到高潮。作为音乐名词,有人认为“乱”相当于我们今天音乐的过门,即每一段唱过以后都要唱这个过门的“乱”。

“鸾鸟凤皇,日以远兮。”

“鸾鸟凤皇”比喻最优秀的人才,意思是说,最优秀的人才啊,一天天地离朝廷越来越远了。

“燕雀乌鹊,巢堂坛兮。”

各种注本都认为燕雀乌鹊喻指奸佞小人。其实这是值得商榷的,因为后文写道:“露申辛夷,死林薄兮。”露申和辛夷一是香草,一是香木,它们在杂草丛生中被淹没了。古人认为,凡是散发出幽香的花草都会被丛生的杂草味道所混淆,杂草丛生会造成香草香木的死亡。“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中的“芳”也是一般的香草。有人认为燕雀乌鹊喻指奸佞小人,而鸾鸟凤凰是指忠贞高尚之人。我觉得这个理解还是有点差别的。屈原指的两种人一种是奸佞之人,另一种是贫庸之人。我觉得因该把他们解释成贫庸的人。

鸾鸟凤凰与燕雀乌鹊之喻可以用《庄子》中的一个例子来证明。庄子一生交游不广,朋友不多,只有一个朋友叫惠施,又叫惠子,他属于能言善辩的那种人。惠子和庄子这对好朋友有两个特点:一是两个人都能言善辩,你挖苦我我挖苦你而且挖苦得很过瘾;第二就是他们两个人的人生观有着极大的差别,庄子不愿意做官而惠子千方百计找官做。两个人都是互相瞧不起的,惠子知道庄子瞧不起他做官,于是悄悄跑到梁国做了相,庄子知道后就跑到梁国来捣乱,惠子全国戒严抓庄子抓不到,庄子却自己找上门来,并讲了一个故事来挖苦他,说有两种鸟,一种是凤凰,在高高的天空飞翔,哪怕是饿得面黄肌瘦还是非猎食不吃,另一种鸟是猫头鹰,即使是死老鼠都吃,言外之意是你惠子在梁国做了一个相就像那猫头鹰吃了死老鼠,自己感到津津有味而我根本看不上眼,你干吗要抓我呢?由此可见当时任政治交往的智慧还是很高的。

我们可以看出,鸾鸟凤凰是楚文学中以鸟喻人的最高境界。屈原在这里是说最优秀的人才越来越少了,而身边都是些贫庸之辈(燕雀乌鹊)。大家都知道,燕子和喜鹊都是吉祥的鸟儿,现在人都认为乌鸦是恶鸟,是不吉利的象征。乌鸦形象的变坏是在元朝以后才有的事儿。在元代以前,乌在所有的文学作品种都是正面形象,层次是很高的。周武王克商之所以获得巨大成功,就是因为在征战前有乌鸦吉祥预兆。曹操的《短歌行》中“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也可以证明,乌鹊在这里是比喻最优秀的人才。所以我相信屈原在这里描写的“燕雀乌鹊”不应该是指奸佞之人,而是指一般的平常的人。

屈原在写《离骚》、《九章》的时候,对自己的处境是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的。这种清醒的认识就是“鸾鸟凤皇,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阴阳易位,时不当兮”。也就是说这是一个是非颠倒,好坏易位的时代。这里的“阴阳易位”讲的是人才问题,阴阳易位就是忠邪易位。这里“阴阳易位”的最主要原因也是君王糊涂,分不清好坏。“时不当兮”是说自己生不逢时,没有赶上尧舜式的明主在位之时,这是这首诗中诗人最清醒的认识。所以,我一直认为屈原在描写自己、同事和君王之间的三角关系。自己和同事之间的争论没有一个人来评判,君王又不理解自己的一腔忠心,反而对轻信谗言对我大发脾气。

“怀信侘傺,忽乎吾将行兮!”

我虽然怀着满腔的忠诚,但只有失意惆怅,只好飘忽地远行他乡。从开始的“迷不知吾所如”(困惑到极点,不知道人生的路在何方),到“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逐渐清醒,看透世俗),再到“怀信侘傺,忽乎吾将行兮!(满怀失意,远走他乡)。

屈原诗歌之所以能过打动后人的原因,除了前面讲地伟岸、孤独、卓著、坚强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对国家过分的忠诚,这在《涉江》的结尾表达得极其充分。



关于《涉江》需要补充的几个问题:

第一、屈原流放的地点。

《涉江》用大量的笔墨写了自己流放江南的行程,流放经过途中的环境,讲到了环境的险恶和行程的艰难。我们很容易产生一个误解,认为当时的江南是比较发达的地区,那是因为,现在的江南是中国经济最发达的地区,据最新统计资料显示,上海、江苏、浙江、福建三省一市的生产总值占中国国民生产总值的百分之五十一。其实,当时的江南非偏僻和常落后,是还没有开化的封闭得荒凉的少数民族居住之地,屈原称之为“南夷”。在《左传》和《史记》中都有多处把犯人流放到江南的记载。江南也是处在楚国的边缘,历来是楚国流放犯人的地方。

第二、关于《涉江》的语言艺术。

《涉江》的语言艺术极具特点,很多楚辞学者都给予了高度的评价。

这首诗一共六十句,在这短短的六十句诗中有很多词语是重复的,如“余”“吾”等。这首诗中第一人称代词一共享了十六次,“余”“吾”各八次,表现了强烈的自我意识和鲜明的个性特征,从而塑造了一个孤独伟岸的形象。宋代的朱熹读《涉江》就发现了一个问题,他说:“《涉江》‘余’‘吾’并称,详其文义,‘余’平而‘吾’倨。”也就是说,凡是讲到“余”的时候语气平缓,以叙述为主;凡是讲到“吾”的时候语气高昂、愤慨,表现自己强烈的个性色彩。可以看出古人读书理解的深透。

另外一个就是否定副词的运用。这首诗否定副词运用的频率很高,如“不”、“莫”等。这些否定副词也表达了诗人强烈的个性特征和执着的人生态度。当我们面临困境,面对困难得时候,一般用三种句式来表示自己的态度,即肯定语气,否定语气或反诘语气。肯定语气缺少力度,反诘语气虽然强烈但过于外露,而否定语气既表现了作者绵亘执着的人生态度,又很适合诗歌的强烈的跳跃性和鲜明的节奏感。如“年既老而不衰”、“吾方高驰而不顾”,“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余将董道而不豫兮”中的“不”就成功地塑造了“我”鲜明的孤独而伟岸的形象。

第三、关于这首诗的结构。

《涉江》的结构及其出色。无论是叙述自己的生平遭遇,还是感叹自己生活的处境,在叙述完了之后都要表达自己的态度,都是叙述在前,表态在后,议论在前,表态在后。屈原强烈的个性就是通过这样的语言节奏表达出来。第一段讲自己的服饰打扮用了“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来表达自己的人生态度,说明整个社会没有一个人是我的知音,没有一个人理解我,我只好离开这块地方。表面上是君王放逐了我,客观上是我放飞了我自己的精神,我的思想和我的灵魂,使我能够有机会寻找更广阔的自由空间,所以放逐在客观上是提升了我的层次。第一段在写自己驾青虬、骖白螭、登昆仑、食玉英、寿比天地天地、光同日月之后说:“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以此来补充交代自己驾龙远游的原因。第二小节讲行程,讲完之后说:“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本来这两句没有也是可以的,但如果没有,那就不是屈原。同样,第三小节描写了那种荒僻悠远深山老林的流放环境后说:“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第四小节从广阔的社会空间讲到漫长的历史长河,所有的忠臣贤士与世不容乃至遭殃,最后表志说:“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诗人正是运用这些诗句把前文流放形成的痛苦一下子全部消除,从而表达了一种为了理想和愿望而九死不悔的执着精神。这首诗的主题词就在于四五小节最后的两句抒情,两个“固将”是诗人对自己前半生的一个总结,也是对后半生的一种宣言,表达了一种对苦难得一种平和的理解,这种平和的背后蕴含的是诗人对理想追求的执着精神,对操守保持的坚定态度。

不难看出,诗人在叙事议论之后总有抒情,结构既完整又紧凑,把握得恰到好处。可以看出,《涉江》有着完美结构形式和独特的结构特点,所以我们说《涉江》的语言及形式的独特与完美在屈原的作品中是很有代表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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