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uestion

一个故事

Answer 1

春草说，当我讲完这些故事，不要再问我后来怎么样，你也可以把它当作是别人发生的事，别好奇，别追问。我点点头说，我尊重一切故事的结尾，哪怕觉得它特别遗憾。

春草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她的理想是当一名老师或进入一家外企当职业经理人。她自从上学起就是大家口中那个“别人家的孩子”，也许是因一路被夸赞着长大，也许是她真的太优秀了，春草的心里不免生出几分傲气，似乎还滋生了一些叛逆。春草就在那个时候认识了向凯。那是在朋友的生日宴上，她第一眼就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的向凯，挺拔、威武，仿佛跟周围的人有些格格不入。春草偷偷问朋友那是谁，朋友笑着说：“这是我哥啊，入伍好几年了，最近刚好有假期，就回来待一段时间。我刚好过生日，就叫他一起来啦。”春草见了太多学校里的男生，而向凯这般的男生让她第一次意识到，世间竟然有这样明朗的人。向凯的坐姿有些奇怪，身体绷直，双腿分开，双手放在膝盖上。她看了一会儿，觉得既帅气又好笑，便凑过去问：“你这样坐不累吗？”“不累。”向凯很平淡地回了一句，甚至连正眼都没瞧她一眼。

这对于在学校有众多追求者的春草来说，仿佛是一个奇耻大辱。她扭过身体背对着向凯，赌气似的不再看他。但有时，偏偏是那种说不清的感觉才最让人上瘾。自从那晚见过向凯之后，春草的脑子里总是时不时地出现他的影子。她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就是想再见他一面，哪怕只是看看也好。为此春草没少请她朋友吃饭。一来二去，朋友也有所察觉，问她，你是不是看上我哥了？春草没反驳，也没认可，只是红着脸默不作声。朋友倒也直爽，拿起手机就给向凯打了过去，没十分钟向凯就到了。朋友让向凯陪着她们逛街，说是逛街，实则是在后面拎着包。逛到一半儿，朋友使了眼色，跟她哥说自己约了朋友看电影，让他继续陪春草逛，完事别忘了送春草回家。就这样，春草跟向凯算是正式的、第一次的单独相处。可能向凯真的是在部队里待久了的人，全程无话，只要给他包，他就接着，也不说累，也不说渴。春草实在受不了了，便转身问向凯：“你没跟女孩儿逛过街吗？”“没有。”向凯回答得很干脆。“那你不知道要哄女孩儿开心吗？”“我为什么要哄你开心？”向凯不解。“我是女孩儿，你就得哄我开心。”“你给我一个理由。”“没有理由。”“那就是没有道理，我不用哄你开心。”后来春草说，每次她回忆起当时他俩近乎白痴的对话，她都能笑疯了。向凯从来没有谈过恋爱，更别说看那些偶像剧了。对她来说，向凯就是一张白纸，可春草对向凯的喜欢，真如春草遍野一般，疯狂地滋长，没有任何理由和道理。向凯回来探亲的时间只有一个星期。在春草听说向凯第二天就要回部队的时候，她想着以后怕是再也没机会见到他了，毕业后更不知道要去哪儿的春草，决定明天一起跟朋友去车站送他。朋友自然知道春草的心思，但也在背后劝过她几次，说她哥是榆木脑袋，根本不懂什么儿女情长，让春草死心。“可感情，要是真能那么容易死心，就好了。”说到这儿，春草扭头看着我，突然笑了一下，从兜里拿出一包黄鹤楼，很熟练地递给我。我有点儿惊讶，不禁开口问道：“你抽烟？”“怎么？谁规定我不能抽烟？”春草反问道。“不是，我是觉得你看起来不像会抽烟的样子。”我解释道。

春草说：“你看起来的那些，从来都不是我。”喜欢一个人呢，应该是清风，是朝露，是心怦怦跳，是滚滚红尘，是再也装不下别人。/  4  /春草如愿地跟向凯在一起了。她说她从来没低三下四地求过谁，唯独对他，恨不得低到尘埃里。在车站，春草跑到向凯的身边，小声地说：“我挺喜欢你的，你能做我男朋友吗？”“不能。”向凯不假思索地回答。“为什么？你有喜欢的人？”“没有。”“那为什么不考虑一下？”那是春草第一次见向凯沉默，而且他的语气也全然没有之前的冷漠，他只是说了一句“女孩子的男朋友，应该陪在身边的”便转身上了车。春草从那一瞬间便觉得向凯就是她要找的人。在部队不能用手机，即便打过去也找不到他的人，因为他不是出去训练，就是执行任务。春草只能写信给他，但向凯从来不回。就在春草写到第十五封信的时候，她告诉向凯，这是我最后一封信了，就算我再喜欢你，我也不能喜欢一个影子了。我够得到星辰，我摘得到云朵，可我触不到你啊。就在这封信邮过去的第四天，向凯打通了春草的电话。向凯在电话里说：“咱俩在一起吧。”春草质问：“你是没收到之前的信还是怎么着，晾了我这么久有意思吗？”向凯说：“我们一年都见不了几次，你跟我在一起，还不如单身。我想着喜欢这种虚无缥缈的事儿，过段时间你就该淡了吧，慢慢也就不想着我了。”

春草问：“可是你没想到我是个倔姑娘，对吧？”“是，我没想到你竟然能坚持这么久。我没被人喜欢过，我有点儿不知所措。”“那你为什么现在又想跟我在一起？”“你说那是最后一封信了，我有点儿慌了。”“你除了慌，就不能有点儿别的想法吗？”春草被他的榆木脑袋逗笑了。“我想我喜欢你了。你写的那些信，我都放在枕头底下。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我从未喜欢过别人，我不知道该怎样谈恋爱，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你开心，我不知道怎么做才会让你觉得跟我在一起，会比和别人谈恋爱更好。这些我都不知道，所以我很慌。”“你真是个榆木脑袋。”电话那端的春草早已泪流满面。她说谁以后再说向凯是榆木脑袋，她就跟谁急。他明明是世界上最会说情话的男人啊。那些话，就算在我听来，都感动得要哭了。春草继续说：“以后你要带我去看海豚，我最喜欢海豚了，你一定要带我去看。”向凯在电话里说“带，你想做什么，我以后都带你去做。”那次电话是向凯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给春草打的。自从两个人在一起后，一年的时间竟然都没见过面，两个人联系的方式仅限于信件和偶尔的电话。看着身边的好友有男朋友的陪伴，再不济的异地恋也可以视频聊天，那时候春草才体会到向凯那句话的含义—“你找我，还不如单身”。可即便春草心里觉得委屈，也从不跟向凯透露一丝一毫，她知道既然选择了这段感情，就该懂事。后来再有人追春草，春草只是淡淡说一句，我有男朋友，对方问她男朋友在哪，她说他在保家卫国。聊到这，春草的烟已经抽没了半盒。我问春草：“后来你们怎么样了？”春草说：“你答应过我，不问的。”我说：“好，那我不问。只是你为什么总穿着碎花裙子？很喜欢吗？”春草点点头，然后说：“你帮我拉一下裙子后面的拉锁吧。”我说：“这不好吧，大晚上的让人家看见了不好。”春草再次要求说：“拉开。”当我拉开春草连衣裙背后的拉锁，透过昏暗的灯光，我看到了触目惊心的一幕—伤疤像树藤缠绕一般，布满了她的整个后背。我的手突然有些颤抖，平时装满开水的玻璃杯烫手的感觉都没那么难受。她是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她又是经过多大的心理挣扎，才会站在这里云淡风轻地谈论过往？

  一年后，向凯终于回来了，春草在车站等待久别重逢的恋人。她捧着一束鲜花，穿着碎花的连衣裙。因为向凯在信里说，春草穿连衣裙的样子特别好看，特别像他在山上训练时见到的小花，他只要看见满山的花，就能看见春草的模样。两个久别重逢的人，就那样站在车站口，像是两尊雕像般一动不动。春草直直地看着向凯，仿佛第一次见到那般。向凯也静静地看着春草，看着眼前这个姑娘，那样热烈地爱着他，他每天拿枪的手，竟然也不自觉地抖了起来。良久，向凯走过去，轻轻地摸着春草的头，把她揽在怀里，轻声地说：“委屈你了，真是委屈你了。”春草说，她本来没打算哭的，向凯这一句话，就像是一把刀子刺破了她脆弱的伪装，她抱住向凯号啕大哭。路人像是看电视剧一样地看向他们。在旁人眼里，这不过是热恋中的小年轻常有的事情，可旁人永远都是旁人，只有春草知道，那一瞬间她的世界里只有向凯。向凯回来后，特意带着春草去他训练的大草原上看了看，告诉她他每天在哪儿经过，在哪儿给她写的信，在哪儿给她打的电话，还带她去看那漫山遍野的花儿。春草拉着向凯的手，说着那些信里没说出口的悄悄话，两个人憧憬着未来。春草说要不我也来当兵吧，以后就能陪着你了。向凯说她是傻瓜，全国那么大，怎么会那么巧就在一起呢。况且向凯是特种兵，很多时候面临的危险，不是春草能想象的。但向凯从未对春草说过，他想把她捧在手心里，他要保家卫国，更要保护他的春草不受半点儿伤害。在回来的路上，乘客比较多，春草和向凯没能坐在一起：春草坐在大巴的后排座位上，向凯在靠前面的位置。在车辆经过一处弯道的时候，后面突然有一辆大货车撞上了大巴车，大巴车后面瞬间燃烧起来。春草坐在最后面，又恰好睡着了，车辆撞击的瞬间，春草就昏了过去。向凯还没来得及转身奔到春草身边，就被人群冲下了车，然后大巴车突然失衡侧翻了过去。好在经过多年的训练，向凯比常人冷静得多。他在路边找到一块大石头，砸向大巴车的后玻璃，反复几次终于砸破。他退后几步一跃便翻了进去，等他把春草抱出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成了黑人。因为火势凶猛，春草的座椅靠背也被烧着，她的连衣裙和后背被粘在了一起，向凯的手也烧得不成样子。但他根本顾不了这么多，抱着春草在路上奔跑，向每一辆路过的汽车挥手求助。终于在第七辆车路过之后，一辆车停了下来，开车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凤凰古城的老刘。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老刘是春草的救命恩人，所以两个人才会成为忘年交，这么多年来相互扶持。好在及时送到医院，春草没有生命危险，只是春草的后背烧伤严重。向凯在走廊里用拳头狠狠地砸着墙，他本可以跟别人交换位置和春草坐在一起，但春草说想睡会儿，坐在后面更安静，他竟然没能预料到后面的事。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春草，向凯恨不得杀了自己。他太知道那种疼了，虽然他伤得不是很重，但手上也已经烧掉了一层皮，可想而知春草有多痛苦。第二天春草醒了过来，看见向凯红着眼睛盯着自己，问他是不是一夜没睡。向凯点点头问春草疼吗，春草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过了一会儿，春草小声地问向凯：“我的后背不好看了，你会不会嫌弃我呀？”向凯摇头说：“你就是面目全非，也是我心里最好看的春草。以后我就是你的后背，替你挡风遮雨，不再让你受一点儿伤。”说完向凯终于忍不住，在春草的旁边哭了起来。这个一米八几的汉子从未在训练和执行任务中哭泣，哪怕受伤也是面不改色，唯独看见春草遭罪，比杀了他还难受。春草用了一年的时间才恢复健康。除了天热的时候，身体出汗后背特别痒以外，春草仍是原来那个可爱的姑娘。向凯说，老天不算心狠，没让春草的脸受一点儿伤，不然他真的一辈子都难以原谅自己。冬天的时候，两家人见了面，算是把两人的婚事定了下来。向凯跟春草领证那天，天上下着大雪，春草在前面一步一步地走着，向凯在后面跟着看着她。春草突然回头说：“我们生个孩子吧？你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向凯说好，等一年后他就申请退伍，本来他想一直留在部队，但此刻他想给春草一个安稳的家了。

春草抽完盒里最后一根烟之后说道：“走吧，回去睡觉，累了。”我跟在她后面，没有再说话。我心里有一万个疑问，但我没能说出口。春草说了，别追问，我尊重她。在凤凰古城逗留了几天，春草陪我逛遍了古城的角落，看得出来她经常来这里。我和春草恰好同一天离开。老刘开着车送我们。在车站，老刘摸摸春草的头说：“草儿，该往前看啦。”春草指着老刘胳膊上的那个文身说:“咱俩谁该往前看呢？”然后我们三个在车站分别，春草去上海，我回北京。后来我有好一段时间没跟春草联系。有一天我正在楼下遛弯，春草突然给我打电话，让我去鼓楼那边一趟。我打车过去后，只见春草正抱着一只猫站在那里。我俩找了个露天咖啡厅的空位置坐下，春草点了杯咖啡问我：“你喜欢猫吗？”

“还行，不烦，不闹人就行。”“不闹，她乖着呢，就是岁数大了，喜欢睡觉。”我问她：“你什么意思？”春草说：“我要走啦，去澳洲。我爸在那边联系了医生，说是治疗烫烧伤的技术很好，我这后背兴许还能拯救一下。但其实我觉得无所谓的，我爸非要我去。”“你多久回来？”我问她。“一两年吧，也许更久，也许，就不回来了……”我接过那只老猫，它果然很乖，一直眯着眼睛睡觉。春草突然说：“对它好点儿，它是我跟向凯一起养的。”春草走了，留下了那只老猫，还有故事的后半段。向凯和春草领证之后，就去参加了维和行动，准备回来后就退伍，然后和春草一起过普通人的日子。但是在一次执行任务途中遭到袭击，人当时就不行了，等向凯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盖着国旗的盒子了。春草跟我说这些的时候，全然没有当时的痛苦和难过，用她的话来说，眼泪早就流干了。春草说，她宁愿向凯一辈子都在部队，一辈子不和她在一起。可偏偏向凯是在最好的时候离开了，那个明朗、沉稳，说自己有些慌的男人，再也回不来了。她说她经常梦见两人确定关系后在车站初见向凯时的场景：她穿着那件碎花裙子，脸上化着淡妆，站在车站的大厅。梦里她总是笑着跟向凯说：“我好想你啊，我好想你啊。”可向凯从来都不说话，直到有一次她竟神奇地在梦里跟向凯说：“你快点儿跟我说话呀，我就快要醒了……”但向凯仍然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春草说，此后她再也没有梦见过他了，她这时才明白，那段时间，向凯一直在跟她道别。春草说，如果人真的有灵魂，我相信他是特意为我停留了那么久的，我也相信他去到了一个很好的地方，那里有漫山遍野的小花，他能常常看见我。深爱的人之间，先走的那个人，是莫大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