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初恋是怎么开始的呢?
分享两个初恋的故事,一个是一行禅师的,一个是我自己的。
一个是修行者的,一个是凡夫俗子的。
我但愿可以一直热烈而真诚地去爱,但同时又可以随时放下。
在爱中行走,在爱中修炼。
1 最美丽的初恋
我知道的最美丽的初恋居然是发生在一个成就斐然的禅师身上的。
一行禅师来自越南,现在在法国梅村指导禅修。他同时是一个作家和诗人。随便什么时候翻阅起他的文字,都立刻感到他无限的慈悲。他的慈悲和智慧结合在一起,有足够的力量让一颗冷漠的心融化在他的字里行间。
他说:“没有痛苦,你就不可能成长。没有痛苦,你就不可能获得你本来应该享有的安详与喜悦。……借助智慧和慈悲,你将能够治愈你心底和世界的创伤。”
禅师自己就曾经经历过巨大的痛苦,他曾经在无数个夜里,在远离祖国的地方,用深长、正念的呼吸拥抱自己那长期动荡不安的故土,也祝福那相爱却又必须分离的爱人。
他遇见她时,他二十四岁,她二十岁,他是一位已经小有名气的出家人,充满活力的诗人,她也已经出家,因为探亲来造访他所在的寺院。
那天,踏着台阶走向寺院时,他第一次看到她,她正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远处的山峰。
他立刻感到仿佛一阵清凉的风拂过:
“她身上有一种巨大的安详,是其他人所没有的,那是由虔诚的修行而产生的。在我看到她的那一刻,我在她身上看到了我向往和珍爱的一切”。
真正的爱岂不是这样吗?如果我们不是那么热烈地爱着生命的伟大奇迹,爱着蓝天、花朵和孩子的笑容,并且在自己的爱人身上找到这一切的缩影,那怎么能叫做爱呢?
他们在一起谈论佛法,她总是很恭敬,垂着头,除非别人问话,否则不开口。看起来,她就象观音一样慈悲、美丽、宁静。他知道自己爱上了她。那几天,他基本上不能睡,也感觉到她也同样无法安睡。午夜一点,他渴望和她在一起,只是和她说话,看着她。
虽然相信她一定会很高兴地继续他们的谈话,但是他并没有起来去敲她的房门,他的菩提心有更强大的力量,保护着他自己,也保护着她:
“在那天夜里和所有那些珍贵的日日夜夜中,我从来没有动过要握她的手或吻她的前额的念头。她象征着我所热爱的一切,我的关于慈悲、关于将佛教融入社会、关于实现和平与和解的理想。我心中的这种愿望是如此地强烈和神圣,以致于任何诸如握她的手或吻她的前额的举动都将成为一种亵渎。”
她和她的师姐来跟随他学习中文和法文,他教她法文的时间太长了,以至于他的师兄们和她的师姐都看出了他们在相爱。师兄们对师弟的这份恋情不做评判,师姐则不能容忍。当他看到她眼中有泪,他知道决断的时候到了。他建议她到祖国另一端的一个寺庙里去修学,这意味着他们将被长久长远地阻断,她接受了。
分别的那一刻,他们默然相对。
“我被悲伤淹没了。我心中有着眷恋的情愫,但同时理智的声音又指出:为了我们继续保持自我,为了成功地实现我们探索和修行的愿望,这是唯一的路。”
她看起来也似乎被绝望淹没了。
“她站起来,靠近我,把我的头拥入她的怀中,并非常自然地把我拉近她,我听任自己被拥抱着。”
这就是他们唯一的一次身体接触。
我说这是最美丽的初恋,因为它无关情欲,最终也不曾被情欲玷污。
最好的爱情就应该结束在被情欲染污之前。
最好的爱情就是默默地相对,遥遥地关注,把他珍爱地放在心底,不用任何世俗的语言和念头去触及
2 我的初恋:在电光石火之后
我的初恋,是如电光石火一般的耀眼,如电光石火一般的短暂,也如电光石火一般,在短暂的耀眼后便是漫长的冷寂与黑暗。
现在,我可以用一个专业一点的词来形容它了——无常。
因为无常,所以苦,所以无我,所以空。所以在回首之际,如同观一场别人的戏,了然,释然。
前些年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先生带我和小孩到他的母校清华大学去观雪景。站在白雪覆盖的荒岛上,蓦然想起那个似乎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再想起的人来。
二十多年前,我十九岁,他二十岁,也是在这荒岛上,他抚摸我长而美的头发,贴在我耳边轻声说:“求求你别离开我,你这样的女孩子我找了很久,等了很久。”
那样无知的热烈的青春时代,谁的情话不会沦落成一句呓语?
那还是在我的大学二年级时。
每年到了我生日的那个月份,大学校园里,北京街头,各种花就你追我赶灿灿烂烂地开了。
我不能去好好地看花,我爱花爱到惧怕,我还惧怕朗月清风、浓烟暗雨、夕阳和煦,因为大自然的一切美丽之中仿佛都蕴藏着一种甜蜜又伤感的诱惑,诱惑你渴求有人陪伴,有人爱恋,从而更让你意识到你的生而孤独。
这个世界很开心很热闹很绚烂的时候,我从来不能让自己真正成为其中的一份子,我总是看到这开心热闹背后的东西,走了,没有了,不再来了,你被看不见的东西驱使向前,不断有什么从你身边流走,而你无力挽留,我以为那是生命里更本质的。
那放荡不羁,醉酒佯狂的阮籍有“杨朱泣歧路 墨子悲染丝”句子,说的是战国时候的哲学家杨朱在一次出行时遇见多个岔口,无从选择,想到人生若错走一步,觉悟时必已经失于千里而落下泪来;而墨子见到洁白的蚕丝被玷污,“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五入为五色,不可不慎也!”也不禁悲从中来。
我是杨朱,我是墨子,我是阮籍,也必大悲大恸,人生里有多少骚乱不安的情感,多少难以作出的抉择,走到最后,自己都可能认不出自己,怎么能确定自己的那一条路没有选错,怎么才可以保证洁白得一如最初?
也许,我该谈一场恋爱吧,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会使我忘却那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而快乐起来?
宗萨蒋扬钦哲仁波切曾经半开玩笑地说过,一个修行者应该去谈一次恋爱,爱得死去活来,然后被抛弃。
因为,除非你知道贪爱是苦,否则你永远无法从爱中出离。
我要深深地感激,在我人生最初的恋爱中,被抛弃的人是我。
四月的一个烟雨蒙蒙的傍晚,和他第一次相识。
三个来自清华大学的男孩坐在我们宿舍的五个女孩面前。他坐在两个男孩子中间,高而瘦,清爽、干净,眼神清亮、帅气,还有股骄傲的沉静。这种时候,我是当然的主持人,语笑晏晏,凭一种没话找话的天赋,把所有男孩女孩初相见的不自在巧妙应付。然而那次见面我给他印象更深的却是我纯粹不经意间,实际上却是我习惯上的一个动作。
他在回忆我们的初见时说:“认识你那天,我记得有一次,别人都大笑着,你也笑,可你的笑一下子收住,你的手扶在头上,眼睛望向窗外,显得那么孤独和忧郁,你一定以为没有人会注意到。”
一个美丽的少女,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喜欢弹着吉他浅唱低吟,爱说爱笑,还有那么点忧伤;一个男孩子,外形气质都高挑清朗,是全国最好的大学里最好的学生,这两个人,一个正当怀春的年纪,一个善于钟情,他们相逢,彼此心动,我们可否说那就是爱情?
“五一节”,初相识的男孩女孩们相约一同儿出去游玩。风雨。火车上嘈杂拥挤的人中间找不到他,说是去亲戚家借相机,可能误点了,错过了这趟车。立刻觉得百无聊赖,看着车窗外越来越大的雨恼恨自己在这个鬼天气里和这些人跑出来干什么。
车开了好一会儿,正与一个假模假样向我讨教吉他的男孩假模假样地切磋交流,抬头看见他从对面穿过满车厢的人向我这边挤过来,眼睛定定地、笑笑地只望着我。哦,那一刻,身边的男孩子立刻可爱起来,车厢里的灯光立刻明亮起来,雨声立刻温柔悦耳起来。“万法唯心”,真是不虚。后来他说,本来不打算来了,“可是,为了看到你。那么费劲地一节节车厢找过来时,脑子里想的全都是你。”
那几天,他总凝注着我,他总伴随着我。
那一段长长的山路,我背着吉他独行。他那么自然地走过来把吉他背在自己身上,那么自然地就伴着我一同走下去。
从没有一个男孩子心中眼底那一点温柔能令我全身心震颤,能唤起我心中所有的柔情,象那时那样。
那一天的日记里,我记下的是泰戈尔《园丁集》中的一段话:
“是真的么,是真的么,你的爱贯穿许多时代,许多世界来寻找我吗?
当你最后找到了我,你天长地久的渴望,在我的温柔的话里,在我的眼睛、嘴唇和飘扬的发里找到了完全的宁静吗?
那么无限的神秘是真的写在我小小的额上吗?”
那真是最纯净最美好的爱情的高峰,但愿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曾被那样的情感照亮过,哪怕只是短短的几天。
因为在这样的爱中,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接近了我们本有的神性。
托尔斯泰的《复活》中,当年轻的聂赫留朵夫公爵真正爱着姑妈家的养女卡秋莎时,他和她都是神圣而不可、也不能被侵犯的。虽然日后他在社会的大染缸中变成一个浪荡子,女人对他不过是最好的享乐工具而已,但他生命中真的有过那么光芒四射的几天:
“她用她那清白贞洁的爱情不但在爱他,而且在爱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东西,也不但是爱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事物,而且还爱她刚刚吻过的那个乞丐。……他感到他的心里也有那样的爱情,而且感到他和她在那样的爱情里合而为一了。”
感谢他,曾使我经历那样的时刻,你爱着,你的心胸被打开,整个世界都被你拥抱和热爱,你珍爱这世上的一切,那些丑陋的、残疾的不再让你反感、害怕,反而引起你更温柔的怜悯。你所有的感情在那一个瞬间,水洗过一样,清爽透明,你变得有点忧伤,有点不安,不明白自己似乎被什么吞没了,同时微笑却越来越多地泛上你的嘴角。你愿意和所有人,所有事物分享你的爱,可是同时你的静默也越来越多了。
那样的爱情,是更接近我们的实相,我们的佛性的,只可惜,作为凡人的我们,总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迅速将这最美丽的情感摧毁、遗忘。
在青山绿水的掩映下,让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对一个浪漫多情的少女谈爱情是很容易的,那少女偶尔流露的忧伤更增添她神秘的魅力。出游归来,在清华的荒岛,在夜幕中,他说出那句让我脸红心热的话,说我是他等待已久。
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一句痴话傻话。不知道我实际上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子。我必须深入到底地活着,必须活得清澈透明,必须搞清楚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又会去哪里。这些问题越来越深地折磨着我,让我中了邪一样。对于我,这才是人生最重要的问题,比青春的恋爱都重要,因为如果我不能确定地回答这些问题,我怎么能确认我的存在是真实的而不是一场梦幻呢?如果我的存在是虚无的,别人对我的爱情又怎么可能是真实的呢?怀疑与焦虑象硫磺一般烧灼着我,我必然要以种种方式把它发泄出来。再平凡的女孩子也有权利相信“大千世界里有一个家,大千人海里有一个他”,我却认准了我没有,我是一团飘渺的空气随时可能散去,谁会花功夫到我这里捕捉永恒与真实?我又去哪里寻找永恒和真实?
倘再见他,其实最想说一句:“对不起,请原谅我。”
原谅我在那时无能把纯粹温柔的爱恋给任何人,除了用那些折磨着我的去折磨别人,我什么也不能做;原谅我把心底所有的虚弱、疑惑都在人前隐藏,单独面对一个我以为自己爱也爱我的恋人时却忍不住暴露无疑;原谅我忘记了,那时的他也只是一个远离家乡的孩子,我加之于他的,他根本承受不起。
小孩子喜欢以生病的方式充分体会自己是被照顾被关注的,我喜欢不停不停地告诉他我不愿意活着,我不知道活着为什么,我不想要这个世界。他一次次地听着,也许我那么折腾最想要的只是要他一次次告诉我他爱我,他非常爱,非常需要我,爱到可以让我感觉活着有意义,但是他不懂,他沉默,一次比一次变得阴郁而沉默。
他曾经躺在清华园的草地上象我一样渴望死去,后来他站起来,决定活下去,同时决定完全彻底地离开我。
我们所谓的幸福是多么不可靠啊,尤其当你试图将它建立在另一个人身上时,你得到的总是命运翻云覆雨的打击。
这种被抛弃带给我巨大的痛苦,我变换各种方式去折腾他,他通常以沉默作答,他的沉默换来我更深的痛苦和更卖力的折腾,世间的许多情感类电视连续剧就是这样写成的,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爱,其实是出于被伤害了的自尊。
我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怎么能允许由别人先来说“不”?
我们那小小的“自我”会由于别人的忽视而感觉自己被缩小了,这让它恐惧和愤怒,引起它的困兽之斗,我们却把这种丑恶的东西叫做“爱情”。
我对他的这样一种“爱情”持续了整整六年,直到父亲去世的重创袭来,因爱他不得而产生的痛苦被另一份强大得多的痛苦吞噬,我才发现,他对于我是多么遥远而陌生,我为之朝思暮想,为之愁肠百结的并不是他,而是我自己制造的一个幻相。
我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如此之少,我又是那种差不多活在文字中的人。是我以我的文字重新塑造了他,我爱的是那个我塑造出来的人,而不是他本身。人类是如此富于想象的动物,我们许多人都在煞有介事地和自己的幻相谈恋爱还以为自己的爱可歌可泣,但父亲的死把我这场幻想中的恋爱彻底打碎了。
也许某天,“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的我们还会再度重逢吧。隔了十几年的岁月相对而坐,我更能够确认的是爱已不再,但我如今的“不爱”不是比我往日的“爱”更多了一分慈悲、关切和包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