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uestion

走夜路的人

Answer 1

小的时候，我总是特别佩服那些走夜路的人。

山里人从来不缺胆大的。我外公常常在深夜里一个人背着别篓去打鱼，他总是安安静静的行走在河谷里，跟夜色配合默契，相安无事。我一个叔叔，常常在我家喝到微醺，然后燃起火把，回到他深山更深处的家里，不同于我外公，他一个人却能走出山呼海啸的气势，连黑夜里作祟的精灵都要为他让路。

他们去夜色里去了，胆小如鼠的我躺在床上，心思却胆大包天地跟着他们走进黑暗里。我想着外公走在河边，月色下的河谷波光粼粼，我的外公心里，会泛起什么样的波澜？我想着我山呼海啸的叔叔，如果山腰的风吹醒了他的酒，也吹灭了他的火把，他将怎么走完剩下的幽暗的路？我在想象中目送着他们走向各自的夜晚，却很少有胆子将自己的肉身送进夜色里。

但既然是山里人，难免会走夜路。我曾经跟着外公去打鱼，看着沉默的外公一次又一次的将网撒向幽深碧绿的深潭，我也曾随着父亲去山沟里抓青蛙，那些在白天跳跃如飞的青蛙，到了夜晚被灯光一照，就动弹不得，我也曾跟着父母去镇上，回来的路上天已经完全黑下去，我们沉默地走在天地间，因为黑暗这个共同的敌人，反而变得更加亲密。

每次从黑暗里走出来，我就会倍加珍惜光明的东西。小的时候没有电灯，回到家里，点起昏黄的煤油灯，家里也瞬间温暖起来，一家人说说笑笑，我们看到彼此的眼睛里，都有光芒。

我的外公家住在山腰，稻场前就是悬崖，山下的河谷、山林，都一览无遗。每到深夜，山谷的风吹过来，黑暗便如同海浪一样轻轻起伏。山谷的鸟叫起来，像是给一览无遗的黑暗点缀了一些白。在这样的黑白相间里，我坐在窗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大鸟，张开翅膀就能坠入到这样的黑夜里，我飞过高山、飞过山涧，飞过我白天玩耍的山林。老天把想象力当成了翅膀给了我，它代替我这个怂的肉身，去乘着风一直飞一直飞，一直飞到我最深的梦里。醒来的时候，阳光照耀在我的脸上，我想起我墨黑色的梦，他们让我如此真切的感受到光芒，感受到温暖，一如我跟家人们回到光明里的那种温暖。谁说白天不懂夜的黑呢？最懂黑夜的，恰好是这些揉碎了黑暗的光亮啊。黑暗和光明交接的地方，总有着最为瑰奇的风景。

我觉得我上辈子可能是一只夜莺吧？在很多个苍茫的夜晚飞翔，飞翔，连心思都是苍茫的，辽阔的，我的眼睛里全是黑色的夜。我一点点的下坠，然后又借着风的力量，扶摇而上。我常常觉得那才是真正的我，我常常忘记我是一个热爱光明的人。

在我老家，曾经有一个老人，因为跟自己得儿子吵架，半夜负气出走。他一个人走在夜色里，却不小心失足掉到了山下，等找到的时候，身体已经腐烂了。我听我妈说起这个事情的时候，心里特别难受，我想像着在那样的夜色里，那个老人发现他再也不能站起来，他沉寂在那样的夜色里，放弃了最后的挣扎，看向天上的月亮，有时候我想，那也许是他最好的归宿吧？我们每个人终究都要回到苍茫的夜色里，回到无边的黑暗里，然后新的生命，在我们沉寂的地方，无拘无碍的长了出来，最终长成一个生机盎然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