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uestion

明夷留书·史 （明）黄宗羲

Answer 1

由于网上都没有该篇的完整文言文版与白话文版，固出于兴趣手打上传。

该篇中黄宗羲批判了那些将蒙元列为正统朝代的行为，并提出「是故以中国之盗贼治中国，尚为不失中国之人也。」的说法。

中华书局西元2011年8月第二次印刷，译者段志强。

原文：

孟子曰：「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吾谓使乱臣贼子得志于天下者，其后只作史者乎！

夫纪者，犹言乎统云乎。晋书变例载纪，同一四夷也，受其疆土则传之，入乱中国则纪之，后之夷狄，其谁不欲入乱中国乎？五代之君，其地狭，其祚速，与十国无以异也。守其疆土者则世家之，与于篡弑者则帝之，后之盗贼，其谁不欲与篡弑乎？

宋之亡于蒙古，千古之痛也，今使史之成其手，本朝因而不改。德佑君中国二年，降，书瀛国公，端宗、帝昺不列本纪，其崩也，则书「殂」；虏兵入寇则曰大元，呜呼！此岂有宋之一代之辱乎？而天下恬然不知为怪也。许衡、吴澄无能该虏收母篾丧之俗，靴笠而立于朝，岂曰能贤？衡之言曰：「万世国俗，累朝勋旧，一旦驱之，下从臣仆之谋，改就亡国之俗，其势有所甚难。」夫三纲五常，中国之道，传自尧舜，非亡宋之私也，乃以为亡国之俗，虽曰异语，衡独不畏得罪于尧舜乎？澄之言曰：「近古之统，周子其元，程、张其亨也，贞者固如是乎？」今传衡、澄这，一以为朱子，一以为陆子，后世之出而事虏者曰：「为人者得如许衡、吴澄足矣。」二子者尚然，则是竟不知其不可矣。

中国之与夷狄，内外之辨也。以中国治中国，以夷狄治夷狄，犹人不可杂之于兽，兽不可杂之于人也。是故即以中国之盗贼治中国，尚未不失中国之人也。徐寿辉改元治平，韩林儿改元龙凤，吾以为《春秋》之义将必与之。使天地亟去撑梨区脱之号，彼史臣从而贼之伪之，独不思为贼为伪有甚于蒙古者耶？

高皇帝平天下，诏修元史。当时之臣知磨，使有识者而在，自宜改撰《宋史》，置辽、金、元于《四夷列传》，以正中国之统，顾乃帝之宗之一为一代乎！

难者曰：「若是则本朝不得正其始矣。」曰：尧舜相传之统，至元而绝，高皇帝驱毡裘之属，还衣裳之旧，是百王之嫡嗣也。犹祖传之父，父传之子，若孙不幸而春申、不韦之事，祖父之不享久矣，子若孙复而嗣之，乃责其不从异姓以接本支乎？此愚儒之论也。

难者又曰：「元之享国也久，其祖父皆尝为之民矣，胡得不帝之乎？」曰：元之法律曰：「蒙古人殴汉人，汉人勿得还报，蒙古人殴死汉人者，断罚出征。」彼方以禽兽加之人类之上，何尝以中国之民为民乎？顾中国之人反群焉而奉之。吾闻猎者张机道旁，虎触机矢，贯心死，有僧道男女举群搭敏斗至，号哭曰：「杀我将军！」猎者叱之曰：「尔伥无知，生为虎食，死为虎役，今幸虎死，又哀哭之，何故哉？」于是诸伥奔散，不知将军者虎也。则夫史臣之帝元者，何以异于是！

嗟乎！为史而使乱臣贼子得志于天下，其不如无史之为愈也。

译文：

孟子说：「孔子写成《春秋》，使乱臣贼子都恐惧了。」而我说，使乱臣贼子得逞的，恰恰就是后世那些写历史的人吧。

史书中的「本纪」，相当于帝王的统绪。《晋书》改变惯例，创造了「载纪」的体裁。同样是四方的夷狄，如果守在他们疆土之内的，就列入「列传」，侵占、祸乱中国的，就记入「载纪」。如此一来，后世的夷狄谁还不想侵乱中国？五代的君主，他们占据的土地狭小，王朝维持的时间短，跟十国没什么区别。可是守住自家疆土的十国君主列入「世家」，干篡权悖逆之事的五代之君却被承认为皇帝。这样一来，后世的盗贼谁还不想篡权悖逆？

宋朝被蒙古所灭拿亮，这是千古的苦痛。而现在听任蒙古人来修宋朝的历史，本朝却接受了这个事实而没做出改变。宋恭帝当了两年中国的皇帝，投降蒙古后却被史书称作「瀛国公」；宋端宗、帝昺都没有被列入本纪，他们的崩逝被写作「殂」，而入侵的胡虏反倒被称作「大元」！呜呼！这难道仅仅是宋这一代的屈辱吗？可是天下人却满不在乎，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许衡、吴澄无法改变胡虏父死以母妻，人死了裹个席子就埋葬的习俗，身着胡人的穿戴立于他们的朝廷之上，这能被称作贤士吗？许衡说道：「蒙古的习俗由来已久，如果驱使这些世代的功臣听从臣子的安排，去顺应宋这个已亡之国的习俗。这是极其困难的。」三纲五常是中国的大道，是从尧舜传下来的，并不是宋朝独有，许衡认为这是已亡之国的习俗，虽说这只是一种应付的说法，难道他就不怕得罪尧舜吗？吴澄说过：「近代的道统，周敦颐是开端，二程、张载发展了它，朱熹是全盛，谁是今天的终结者？」吴澄在中国中过进士，却变成夷狄，道统的终结者难道就是这样的吗？今天历史书中的许衡与吴澄，被比作朱熹与陆九渊，后世那些为夷狄做事的人就会说：「为人能够像许、吴那样就够了。」这两人都尚且如此，那就没有其他人知道不该这样做了。

中国与夷狄的分别，是内与外的分别，中国人治中国，夷狄人治夷狄，就像人类不能与禽兽混杂、禽兽不能与人混杂一样。所以即使统治中国的是盗贼，也不失为中国人。徐寿辉称帝，改元治平，韩林儿称帝，改元龙凤。我认为按照《春秋》中的义理，史书应承认他们，使中国早一天摆脱外族强加的「撑犁」、「区脱」等名号。但那些作历史的史臣却把他们叫做「贼」，称作「伪」，却不想想，还有比蒙古更贼更伪的吗？

皇帝平定天下，诏令修撰《元史》。当时如果有具备学识的大臣，自然应当改写《宋史》，将辽金元放入《四夷传》中，以明确中国的正统，谁知还是把蒙古君主称作皇帝，承认他们是一个朝代。

质疑我的人会说：「这样的话，我们明朝就不能得到正统了。」我说，从尧舜传下来的正统，到了蒙元时期算是中断了。皇帝驱逐穿皮毛的夷狄，恢复了汉家衣冠，正是古代圣王的正统继承人。就像祖父传给父亲，父亲传给儿子。假如孙子中不幸出现了春申君、吕不韦那样的事，并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那么祖父和父亲就不能享受子孙的祭祀了，假如子子孙孙这样继承下去，难道要责怪他不去继承异姓，而是继承本枝？这是迂腐之论。

质疑我的人又说：「蒙元统治的时间很长，明初人的祖父、父亲都当过它的臣民，怎么能不承认蒙元的皇帝？」我说，蒙元法律规定：「蒙古人殴打汉人，汉人不能还手。蒙古人殴打汉人致死，判罚当兵打仗。」他们不过是以一群禽兽来压迫人类，又何尝把中国人当人看？谁知中国人竟群相服从。我听说有猎人在路旁设下捕猎的器械，有只老虎触动机关被箭射杀。一群僧道男女跑来，大哭大喊道：「杀了我的将军啦！」猎人呵斥他们道：「你们这些无知的人，活着的时候被老虎吃了，死了还要被老虎奴役。现在好不容易老虎死了，你们还在这里哭丧，这算怎么回事？！」于是这些为虎作伥的人四散奔逃，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们所谓的将军其实就是老虎。那些承认蒙元是正统的史臣，又和伥们有何区别？

唉！有了史书，反而让乱臣贼子得逞，还不如没有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