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巴金散文集的读书笔记(2)
巴金散文集的读书笔记
巴金这类记事抒情散文在“照亮人心”方面的一个显著特点是,着重写敌机狂轰滥炸、人民受难冲的“民众精神”、“工作精神”、“牺牲精神”和“文化精神”,而且将自身内心的感受与这种民众的精神融合成一体。他在战火中编《文丛》半月刊,以控诉敌人暴行,鼓舞人民斗志。他说:
我们的文化是任何暴力所不能摧毁的,我们有广大的肥沃的土地,到处都埋着种子。我们的文化与我们的土地和人民永远存在。
记叙抗战的惨重场景,讴歌抗战的精神风貌,这是民族危难之际巴金散文的可贵风骨,也是巴金人格和信念的闪光。研究巴金散文的风骨,如前所说,必须将他的散文创作和他的生活道路、人格气质联系起来一起考察。巴金临难而不苟且,处危而自信。他在1932年以“佩竿”的笔名发表的一首小诗中,就在沉沉的黑夜呼唤着“远远的红灯啊,请挨近一些儿吧”。这“红灯”在散文中也多次出现,给寒夜里的人“一点勇气”,为荆棘丛中的行人“指示应该走的路”。很显然,它是光明、理想、信仰、真理以及不屈不挠、勇往直前的仁人志士的象征。这种象征性的描写,有时是“星”、“火”、“雷”,有时也可以是有生命的“飞蛾”、“龙”,甚至是一些为光明和信仰而战斗、而牺牲的友人们。写于1941年7月的《龙》,描写“我”和龙会见时的一段梦境。他们相互倾诉为“追寻丰富的、充实的生命”而痛苦,叙述为“做一些帮助同类的事情”而不倦地“往前面追求”。在漆黑的四周,龙“冲上天空”,“受着日晒、雨淋、风吹、雷打”,但“意志不会消灭”;而“我”表示:“就是火山、大海、猛兽在前面等我,我也要去!”巴金笔下的龙已人格化,巴金赋予它以勇士的形象、猛士的斗志和为人类光明的未来而甘愿自我牺牲的革命先驱的精神;文中的“我”是后来者,是“龙”的精神、意志的传人。“龙”与“我”融为一体,是历史的和现实的先驱者融为一体,凝聚成中华民族优秀文化的结晶—“我以我血荐轩辕”的高大形象。其中无疑地折射着巴金的人格、意志和精神,也寄托着巴金的感情、理想和信仰。正如左拉称赞都德所达到的一种“精神境界”那样,巴金也是“把他自己的个性与他要描绘的人物和事物的个性熔铸在一起”,作家和作品“合而为一。也就是说,他把自己融化在作品里,而又在作品里获得了再生”。(左拉:《论小说·个性表现》)
“动人情态何须多”——
几乎所有优秀散文家的作品都重情、重情理并茂,而又各有自己的特色。巴金也不例外,但从风骨学的角度考察,巴金散文在写情理方面又有个性,即融真诚、纯朴、灼热于一炉。读巴金的文,就知巴金的人,知巴金的人,更懂巴金的文。巴金的散文往往以童心般的真诚和炭火般的情感去“感人心”,他“写得痛快、不追求“含蓄”,但他只要“有话要说”,“有感情要吐露”,“文思马上潮涌而来”。庄子说:“不精不诚,不能感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庄子:《渔父》),真是金石之言!试看现当代散文园地,“强”颜欢笑、“强”发愁绪为文者不乏其人,他们虽然苦苦寻找音韵铿锵、色彩浓烈、气象壮阔、语意缠绵的辞藻,有时一篇中也不乏巧妙的构思、生动的段落和细节。全篇最终给人留下的感觉却是故作姿态、空谷传响、虚无缥缈。问题的症结在于“强(qng)”和“伪”。散文第一要素是纯朴、灼热的真情,巴金散文在用情方面成功的基本要素恰恰就在于真挚和自然。
1932年巴金自剖说:“我的心像火一般地燃烧起来,我的身体激动得发战。……我觉得我要是再不说一句话,我的身体也许就会被那心火烧成灰烬。”1941年又说:“我有一个应当说是不健全的性格。我常常吞下许多火种在肚里,我却还想保持心境的和平。有时火种在我的腹内燃烧起来。我受不住熬煎。我预感到一个可怕的爆发。”巴金的这一气质在散文中表现得尤为真切、鲜明。试读他的《我的眼泪》、《我的心》、《我的呼号》、《我的梦》和《再见吧,我不幸的乡土哟!》等,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号,那一句句要母亲“把我这颗心收回去”的祈求,那一阵阵诅咒“文章没有用处”的自我谴责,矛盾而近于绝望,狂热而近乎歇斯底里,其真情由“我”而发,却远非一己私情。其核心是“哀民生之多艰”,“上下求索”而又报国无门。22岁时,巴金曾满怀年轻人的梦幻和壮志去国赴法,途中对故乡国土的养育之恩无限感激,对亲人友朋、秀水沃土无限爱恋,同时又因在同一片土地上亲人被旧礼教杀害、正义受到摧残、民主自由遭扼杀而无比的.痛苦。复杂感情的交织和煎熬,被离别的电光石火点燃,青年巴金的情感仿佛从心灵深处迸发了出来:
哟!雄伟的黄沙,神秘的扬子江哟!你们的伟大的历史在哪里去了?这样的国土!这样的人民!我的心怎能够离开你们!
再见吧,我不幸的乡土哟!我恨你,我又不得不爱你。(巴金:《再见吧,我不幸的乡土哟!》)
这篇散文简短,感情却真挚、灼热,尤为动人的是写出了20世纪初爱国、爱民、有朝气、有抱负的一代先驱和青年人的共同情感,鲁迅、郭沫若如此,闻一多、郁达夫等等莫不如此。“五四”时期的思想先驱和新文化战士,虽然尔后的人生之路有别,但都有一颗为国捐躯而又报国无门的心,他们矛盾、苦闷、挣扎过;他们追求、探索、渴望过。巴金是“‘五四’的产儿”,受“五四”精神的感染,唯其如此,他的一些作品才特别激动人心,能引起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共鸣。
由此,一个启人深思的问题是,散文中感情的真和深的关系如何?怎样才能使作品的感情既真挚又有深度?一个时期来,人们习惯于大谈散文必须写“自我”,抒发作者一己的“真情”,往往忽视了这种“真情”的典型性、普遍性和时代性。固然深度的前提必须是真挚,但真挚的不一定就是有深度的。对真挚的更高的审美要求就是深度。要达到真挚和深度的统一,还需要作家和时代、和人民共同着命运和脉搏,对社会、历史、人生有深邃的洞察力,以及艺术提炼和表现的才能。从这一层次观照,巴金的散文在真情和深度的统一方面,并不是篇篇珠矶,但毕竟不乏成功之作。巴金在这方面有两个鲜明的特征,一是对自己所写的内容从整体上饱含激情地加以提炼和开掘;二是用“点睛”之笔照亮和升华全篇。1937年3月到8月,巴金接连写了《死》、《梦》、《醉》、《生》等一组散文。《死》由回忆儿时幻觉中的“死”、成都军阀内战造成的“死”,到因传播无神论而被烧死在火柱上的布鲁诺的“死”、以及俄罗斯女革命家苏菲·包婷娜等的“死”结构成篇,看似互不关联,似乎颂扬“死”的安逸,实际上全篇颂扬了“为信仰而牺牲”,为他人的幸福而死、为更多人的“和平和欢乐”而死的“死的精神”!这样的“死”“同时也就是新生”,这时的“‘我’将渗透全宇宙……山、海、星、树都成了……人体的一部分”。通篇写“死”而无一处不写人生不朽的价值,情感真挚而有深度。《梦》,透过梦中的安宁和美好的动情的回忆,“诅咒”社会的黑暗;《醉》,透过字面揭示出:所谓“醉”,是指对“信仰”、对“希望”的“醉”,是指“将个人的感情消溶在大众的感情里,将个人的苦乐联系在群体的苦乐上”。《生》,从生物界科学的进化规律,写到阶级社会中“为多数人的生存”而“视死如归”的人生“才能长存在子孙后代的心里”,又从人的生存写到民族的生存和繁衍,认为这就是不可抗拒的“生存的法则”。巴金满怀激情地写道:
我常将生比之于水流。这股水流从生命的源头流下来,永远在动荡,在创造它的路,通过乱山碎石中间,以达到那唯一的生命之海。没有东西可以阻止它。……维持生存的权利是每个生物每个人、每个民族都有的。这正是顺着生之法则。(巴金:《生》)
紧接着作者顺理成章、无可辩驳、坚定不移地写道:“侵略则是违反了生的原则的。所以我们说抗战是今日的中华民族的神圣权利和义务,……每个人应该遵守生的法则,把个人的命运联系到民族的命运上,将个人的生存放在群体的生存里。群体绵延不绝,能够继续到永久,则个人何尝不可以说是永生。”这是一篇对“生”的热情赞歌,更是一篇融形象、议论、抒情于一炉的声讨侵略战争的檄文,有作家独特的感受和见解,有不可抗拒的力量,情真意也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