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摘录】《秋》
巴金
我使死人活起来，又把活人送到坟墓中去。我使自己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看见那里的男男女女怎样欢笑、哭泣。
牵系住我的渺小的心的仍是留在这里的无数纯洁的年轻心灵。
房间不住地往静寂的深渊里落下去。连电灯光也渐渐地黯淡了。月光涂白了玻璃窗，窗帷的淡淡的影子躺在屋角。
窗内只有钟摆的单调的响声慢慢地蚕食着时光。
月光把他的眼光引到窗外。那里是一个洁白、安静的世界。
他垂着头，神情十分颓丧，坐在那里。
但是淑华的话把她带进加快的境域里去了，这是一个使人醒后常常会记起的不愉快的梦。于是一阵莫名的忧郁飘上了她的脑际。
桨不住地在水面划纹路，笑声一个一个地浮起来，又接连地落下去碎了。
水底现出一个静穆的天，天边装饰着浓密的树影。 充满生命的年轻的歌声在空中激荡。它不可抗拒地冲进每个人的心中，它鼓舞着他们的热诚，它煽旺了他们的渴望。
觉新和枚少爷不知不觉间停止了谈话，两人痴痴地望着下面清澄的湖水，好像在哪里就有一个他们所渴望了许久的渺茫的境界。
他顺从地忍受一个顽固的人的任性，把一切全推给命运，不负一点责任地轻轻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是对另一个人的怀念萦绕着他的心灵。
觉新看见枚少爷的表情，他觉得他有点不了解他的这个表弟，他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观念和感情支配着这个年轻人。
淑贞的寂寞的心被怀念折磨着，她痛苦地低声说，她仿佛怀着一个难解的问题，希望别人给他一个答案。
众人不作声，这句软弱的话像一阵风吹散了他们脸上的微笑。
他们的本来不深的酒意被吹去了一大半，留下的地位让痛苦的回忆占据了。他们的心在挣扎，要摆脱掉这些回忆。
觉新却是例外，他也在挣扎，他要捉住一些面貌，把她们从空虚中拉出来。他常常以为他自己就靠着这些若隐若现的面貌在生活。
他害怕别人进入他的心灵，看见那里的混乱和空虚。
觉新听见枚的话，绝望的思念绞痛了他的心。
湖水像一匹白缎子铺在地上，有时被风吹着微微地飘动。
翠环正仰起头，她的整个脸沐着月光，略微高的前额上覆盖着刘海，发鬓垂在她的面颊两边。两只眼睛充满了憧憬地望着天空，在皓月清辉下灿烂地发光。
他仍旧爱这个人间，不过他对自己却完全绝望了。
他痴呆似地沉溺在思索里。
天真的表情给他展示了青春的美丽。连他的枯萎的心也沾到一点活气了。
觉新的上半身也沐着月光，背微微俯着，动也不动一下，好像是一个画中的影子。
她觉得一阵一阵的清辉撒在她的脸上，把她的不愉快的思想全吸收去了，同时又抚慰着她的热烈的燃烧似的心。
他不能忘记这样的几滴泪珠。还有一个人在为他的不幸的遭遇掉泪。
他的心里充满着绝望和黑暗。但是这几滴少女的纯洁的泪落在心上，好像 撒下一颗春天的种子。他不敢希望会看见它发芽，不过他感到了一线的生机。
他摇摇头，人不知道他是在表示对自己绝望，还是想摆脱肩上的重压。
天空嵌着鱼鳞似的一片一片的白云。水面浮起一道月光，月光不停地流动。
但是如今他连悔恨的余裕也没有了。
然而这笑容是模糊的，另外一层薄雾罩在那上面。
多注视一次就使他多记起一件事情，一个声音或者一张面庞。他的瘦弱的身子载不起那么多的回忆，那么多的悔恨。
青春......真诚......欢欣......他仿佛回到了他的某一个时代。
淑华的声音愈唱愈清朗，好像一股清莹的春水流过山涧，非常畅快地流到远远的地方去。
她觉得心里很不好过，好像有许多根针刺着它，又好像心里有什么东西不住地朝上涌。她咬着嘴唇极力忍耐，但是泪珠仍不断地流下来。
她的话把觉新的心翻来覆去的熬煎着，把觉新的灵魂拷打着，不给它们一点休息。
眼泪的迸流使他得到一种痛苦的满足。紧张的心松弛了。伤痕得到洗涤。
人们从他说话的神情可以知道，他并不想说服别人，不过是倾诉自己的痛苦。
不过这样的思念并没有在她的心上划开一条不可治愈的伤口，她还可以平静地安排她的生活。
她有痛苦的怀念，有不曾发泄的怨愤。
她只觉得眼前的灯光逐渐黯淡，房里也变为凄凉，耳边仿佛起了一阵轻微的钟鸣声。
她用温和的眼光回答他的注视。她知道这颗软弱的年轻的心在被各种互相冲突的思想蹂躏。
灯光照在他的脸上，脸色是那样的焦黄，两颊瘦得像一张皮紧贴在骨头上，眼皮松弛地往下垂。好像这是一个刚从病榻上起来的人，在他的脸上没有阳光和自由空气的痕迹。
他仿佛看见愚蠢、荒唐的旧礼教像一条长的链子缠在一些年轻人的身上，它愈缠愈紧，窒息了那些人的呼吸。他仿佛看见旧制度的权威像一把利刀刺进一些渴求生命与幸福的青年的胸膛，使那些血污的尸体倒在地上。
他们并没有理想，他们并不忠于什么，而且也不追求什么，除了个人的一时的快乐。
在繁密的绿叶丛中，火似的花朵仿佛射出强烈的光芒，发出高度的热力。
但是他却不明白甚至在重重的压迫和摧残下觉新还有渴望，还在追求。一个年轻人的心犹如一炉旺火，少量的浇水纵然是不断地浇，也很难使它完全熄灭。它还要燃烧，还在挣扎。甚至那最软弱的心也在憧憬活跃的生命。
但是古旧的金钱（或者柔丝）紧紧地缠住他的心。笑声和阳光也洗不掉那些旧日的痕迹。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表面，连笑声都是空虚的。仿佛人们全把心掩藏起来，只让脸跟别人相见。
他想站起来，但是他的身子似乎变得十分沉重，他觉得没有力量移动它了。
这两张善良的年轻女性的脸渐渐地温暖了觉新的心，驱散了他从另一个房间里带来的暗雾。
热闹后的冷静，整齐后的凌乱刺痛他的心。
炎热的阳光并不曾给枚少爷带来温暖，但是它却给别的人带来了喜悦。
一切景象都从他眼前过去。他的脑子里没有留下一个印象。
而且一切或隐或现的梦景和潜伏的渴望都那些繁杂的礼节和没有同情的面貌与语言驱散了。他仿佛是一个落在魔窟里的小孩，一只巨灵的手在玩弄他，威胁他。
他给她们的只是空洞的同情和关心。但是她们却用诚挚的感激来回答。
太阳早已被逐渐堆积起来的灰黑云片埋葬了。
觉新感到的仍然是悲痛和绝望，他的眼前似乎变得更黑暗，他看不见路，也不相信会找到路。觉民却在憎恨和痛苦之外，还感到一种准备战斗的心情，他又感到一种责任心。
粗糙的、尖锐的声音伤害了他的疲乏的脑筋，好像一把锉子在那里摩擦。起初带给他一阵痛，后来就是麻木。闷热的空气仿佛有催眠的魔术。疲乏渐渐地征服了他。
这些声音慢慢地把悲哀铺在他的脑子里的空处。他觉得头有点昏，有点沉重。
她不答话，却默默地望着他。眼里充满了爱和哀诉。
汽笛声突响起来。宛转哀泣般的声音在静夜中叫得人心惊肉跳，
他在这里短时间中的一点见闻，给他说明了一个年轻人前程的毁灭和一个和睦的家庭的毁坏。他对于把如此大的权力交付在一个人手里的那个制度感到了大的憎恶。
他的心似乎在微微颤动，好像一滴露水润湿了它的干枯。
他有一点痛苦，但是他有另一种感情，这仿佛是感激，仿佛是喜悦，仿佛是安慰。黑暗渐渐地褪色。
她的脸上没有擦粉，脸色惨白。眉毛深锁，眼睛略微浮肿，好像她她吞过够多的苦酒似的。
她永远抱着一个含糊的信念：我要自己来管我的事情。
她们三个都不说话，安静地欣赏这些抚慰疲倦心灵。培养纯洁心境的大自然的美景，享受那种不被人打扰的闲适的滋味。
失望的表情浮上了她们的脸。她们勉强装出笑容向
客人行了礼，便坐下来。她们默默地望着彼此的脸，脸上的表情不断地在变化。
外面的光线马上射进来，然而这已是失去光辉的黄昏的光线了。他们站在窗前，好像有一个柔软的网迎面罩在他们的脸上，令人愉快地触到他们的脸。水面罩了一层夜幕，绘着浓淡的影子。
是那么柔和的透明的眼光，在这阴暗的亭子里，在清辉笼罩的窗前，她的眼光比在任何时候都显得明亮，它们传达给他一种近于忘我的喜悦。
年轻的心容易做感情的俘虏。
他们没有别的希望，只想使被压迫受践踏的同胞得到普遍的幸福。他们甘愿在黑暗中流尽自己的热血，只为着给无数受苦的人，给后代的人带来光明。
他们不觉得时间不停留地往前逝去。但是怀里的表是不能够被欺骗的。
觉民仿佛觉得一些悲痛的情感在他的身体内奔腾。
他感觉到他们中间逐渐增加的隔膜，这搅乱了他的平静的心境。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她越过了许多栏栅，她穿过了朦胧的雾，她看见了将来——将来竟然改变了面目，成了那么灿烂的东西。
虽然这只是一两眼，虽然微笑会被悲哀或者怒容淹没，但是这短促的一瞥所得到的印象也会长久地留在他的记忆中。
虽然只是一些小事，但是它们已经在他的敏感的心上留下了不易消灭的痕迹。
他放开觉新的膀子，两只手痛苦地绞缠着。眼里露出一种搀和着恐惧与疲倦的痛苦表情。
他抬起脸绝望地望着天空。阳光罩在这张惨白的脸上，使它看起来更不像一张活人的脸。
张太太脸上的愁云慢慢地飞散，接着柔和的微笑盖上了张太太的不施脂粉的面颜。
每个人再没有一点秘密，再没有一个关得紧紧的灵魂的一隅。两颗心合在一直，成了一颗心，一颗更明亮、更温暖、充满着活力的心。每个人在对方眼睛里看见了自己，而且看见了自己的幸福。过去，现在，将来打成了一片，成了一个无开始无终结的东西。
两个人心里都很暖，都感到生活力满溢时候的喜悦。
一片浅蓝的天空被好些淡墨色的云片涂乱了。日光时浓时淡，有时太阳完全淹没在云海中。水色也显得阴暗，水面上起着细微的皱纹。
雨势渐渐地小了。荷荷的雨声中现在剩下的只是寂寞的檐前滴水声。珠丝似的雨脚断折了，无力地在空中飘舞。
这个柔软的瘦小的身子忽然变成了铁块一般的东西。它不仅沉重地压住他们的手，它还像铁石一样地压在他们的心上。
芸凄凉地说着，她的眼圈一红，又是泪光莹莹了。
大概人就是这样，要到自己吃够了苦，都会觉悟，但是可惜又太晏了。
她们走到湖滨，眼前水明如镜，天色青得不见一个斑点。
她轻轻地吸了一口迎面扑来的清新的空气。漫天的青光舒适地抚着她的眼睛。
他没有哭出声来。他的悲痛全闷在心里，找不到一个发泄的机会。他的眼泪似乎是在往心里流。他的伤痕也是在心上。
他只看见更浓的黑暗和更大的惨痛。并没有和平，并没有繁荣，并没有将来的希望。
一片枯黄的树叶飘到觉新的肩头。觉新伸手拈起它，把它放落到水里去。树叶就在水上飘浮，跟着水流，混在水面的无数枯叶中间，辨认不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