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史诗的藏族英雄史诗
《格萨尔王传》
作者:杨恩洪,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 研究员
藏族是一个具有悠久历史和古老文明的民族,青藏高原是藏族人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千百年来,藏族人民创造了风格独具的高原文化,并世代传承,推陈出新。其中为广大人民群众所创造、发展和光大的民间文化,是历史悠久、丰富灿烂的民族文化中最可宝贵的部分。在藏族民间文化的宝库中,珍藏着一颗足以与世界文化精品相媲美的瑰宝,这就是藏族人民集体智慧的结晶---长篇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传》(下简称《格萨尔》)。
这部史诗不但在中国境内的藏、蒙古、土、裕固、纳西等民族地区广泛流传,成为该民族文学中重要的组成部分;还跨越国界,在比邻的蒙古国、俄罗斯的布利亚特、卡尔梅克、巴基斯坦、印度、不丹、尼泊尔等国流传。
卷帙浩繁的巨制宏篇
《格萨尔》堪称世界上最长的史诗。至今,我们从史诗流传省区(包括西藏、青海、甘肃、四川、云南)共搜集到各类手抄本、木刻本总数为289部,除去异文本约80部。就是说该史诗被文人记录书写成文字的定本约有80部,如果按保守的计算每部五千诗行、20万字计算,它的总数就有40万行、1600万字之多。实际上保存在艺人大脑中的史诗远比这个数字要大得多:扎巴(1903~1986)可以说唱42大宗,其中宗和小宗还未计算在内;85岁的艺人桑珠可以说唱63部,至今已经录音了54部,计2000多小时磁带;青海唐古拉艺人才让旺堆会说唱148部;青海果洛艺人格日坚参可以书写120部。仅按书面记录的40万行史诗计算,也已远远超过了世界上几个著名的史诗: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共有15693行诗;印度最长的史诗《摩诃婆罗多》也只有10万颂,计20多万诗行。
史诗以表现格萨尔王降伏妖魔、除暴安良、抑强扶弱,建立统一安定的社会为主题,为此描写了格萨尔率众进行的近百次大大小小的战争,连绵一二百年(有的部说格萨尔活了200多岁)。除频繁的战争描述外,史诗还广泛地涉及了藏族人民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纵向涉及藏族数百年的历史,至少具有两次大分裂、大统一的历史背景。一是公元6世纪至8世纪的分裂征战到吐蕃王朝的统一;二是公元9世纪至公元13世纪的分裂割据至萨迦王朝的统一及归入元朝版图。横向则涉及方圆数千公里辽阔土地上的上百个邦国与部落。漫长的历史进程,繁复的邦国、部落间的关系,也只有宏篇巨制方能涵盖。
人们一般把《格萨尔》分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为开篇,内容为英雄诞生到赛马称王;第二部分也即征战部分,经历若干次大小战役,这是史诗的核心;第三部分为结尾,包括“安定三界”、“地狱救母(妻)”及返回天界。史诗对于第一、三部分似乎有着较强的规定性,艺人们对于这两部分的说唱出入不大,它们呈相对固定的状态。史诗的开放式结构主要表现在第二部分(中间部分),其呈现了部数的多寡、同部的繁简等差异。这一部分结构较为松散,部与部之间的联系不十分紧密。艺人只要将较为重要的部纳入其中,并接上首尾即可成为自己完整的体系。那些才思敏捷的艺人正是在这第二部分大显身手,除了说唱重要的大宗外,在各宗之间插入小宗,这些小宗并不是一次次独立的战争,可能是前面宗部的续尾,也可能是下一部战争的起因和铺垫。如是越分越细,宗部不断增多,篇幅也自然加长。另外也有一些艺人运用自己丰富的社会、历史、地理知识,加以巧妙的构思,创作出一些新的战争情节。这样,史诗的第二部分就会随着艺人的不同,呈现出不同的结构和篇幅。
创作这样一部结构庞大、气势宏伟的史诗,绝非少数人所能胜任,它是多少世纪以来藏族人民集体智慧的结晶。而包容万千的开放式结构是一种最佳选择。它既有规定性的部分,又有可以自由发挥的空间,使说唱艺人可以游刃有余地进行创作与表演。这是《格萨尔》成为世界最长史诗的重要原因之一。
史诗中从天界诸神,到人间群雄、众妖直至阴间的阎罗鬼魅,总计有千数之众。至高无上的神各具形态,尽职尽责;人间的妖魔各霸一方,涂炭生灵;地狱中的阎罗小鬼则执掌人们在阴间的归宿,使人们备受轮回之苦。神、妖、鬼的形象自是独具特色,与众不同。然而史诗中着墨最多、塑造得最成功的还是人的形象,特别是主要人物---英雄格萨尔及其爱妃珠牡。
格萨尔作为天神之子投胎人间,历尽苦难之后,经过赛马而一举称王,成为岭国国王,从此开始了他完成人间使命的征程。在史诗中他被塑造成一个神、人参半的形象。在他身上,我们看到了神的力量,他能够呼风唤雨,变幻无穷,从而降伏一切妖魔;同时,他又有着常人的一切特征,食人间烟火,有七情六欲,是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血肉之躯,一位可亲可敬的英雄。
史诗《格萨尔》中人物形象刻画得最为生动、也最为成功的形象当推格萨尔王的妃子珠牡。“珠牡”已经成为藏族人民心目中美的代名词,她是一位集外貌美和心灵美于一身的人物。千百年来人们将人世间一切美好的赞颂之词都献给了珠牡这一人物,倾注了无限的爱心。
民间诗神,雪域奇才
《格萨尔》说唱艺人是史诗的创造者、继承者和传播者,他们与史诗本身均具有不可忽视的重要价值。
藏族《格萨尔》说唱艺人一般被称为仲堪、仲巴,意为故事家,或精通故事的人,故事在这里就专指《格萨尔》。从目前调查的情况看,艺人可以分为五类,即神授艺人、闻知艺人、吟诵艺人、掘藏艺人、圆光艺人。
神授艺人。他们说唱的史诗叫“巴仲”,直译为从天而降的故事。这类艺人大多自称童年做过奇怪的梦,梦醒后不学自会,便开始说唱。说唱的内容、部数由少变多,逐渐成为一名艺人。他们梦的内容不外乎是《格萨尔》中的若干故事情节,或史诗中的一位神、一位英雄指示他们把说唱《格萨尔》作为终生的使命,于是梦醒后便遵照指示开始宣扬格萨尔的丰功伟绩。由于他们的认识局限,尚无法理解梦及梦的产生这一复杂的生理现象,遂依据传统观念,把梦中达成的故事归结为神佛的赐予,故自称为神授艺人。据笔者20世纪80年代的调查,当时约有26位神授艺人活跃在藏区,他们居住在西藏的那曲、昌都地区以及青海的玉树、果洛等地。如今,这些艺人大多已经辞世,目前尚有8位艺人在世,但已年老多病,不能完整演唱。
神授艺人具有以下几个特点:一是记忆力超群。他们大多不识字,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却可以出口成诵,流利的说唱史诗一二十部,甚至几十部、上百部。这些史诗的篇章就贮存在他们的大脑中,听众想听哪一部,艺人就可以像从数据库中自由提取信息一样,把指定的部分唱出来。著名的西藏边坝艺人扎巴不识字,却可以说唱42部,至1986年他去世时,西藏大学已将其说唱的26部录了音,共计998小时录音磁带。目前还健在的85岁的桑珠艺人,出生在西藏藏北的丁青县,一生浪迹高原以说唱史诗为生,后定居在墨竹工卡县,他自报会说唱63部,至今由西藏社会科学院录音54部,2000多小时磁带。此外,唐古拉艺人才让旺堆会说唱148部等。这些目不识丁的民间艺人真正无愧于鲁迅先生所冠予的“不识字的作家”的称号。这些艺人是史诗的负载者,是史诗得以保存至今的知识宝库,没有他们世代的创造与传唱,就没有今天的史诗。
二是均称少年做梦,梦后开始说唱。甚至有的艺人至今仍在不断做梦,其说唱的史诗来自延续不断的梦。他们大多生活在祖传艺人家庭或《格萨尔》广泛流传地区,不少艺人的祖辈或父辈就是说唱艺人,他们正是在家庭或史诗说唱环境中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后成为艺人的。他们均具有较特殊的生活经历,在旧社会艺人地位十分低下,生活极端贫困,他们为生活所迫,以浪迹高原说唱史诗为生。为此,他们阅历丰富,见多识广,在与其他艺人的交流中,其说唱的史诗也得到了充实和提炼。为此,神授艺人成为史诗说唱艺人中最杰出的艺人。
闻知艺人。藏语称为“退仲”,意为闻而知之的艺人,他们是在听到别人的说唱后或看到了《格萨尔》的本子后,才会说唱的。这部分艺人约占艺人总数的一半以上。他们多者可以说唱三四部,少则一二部,有的只是说唱一些章部中的精彩的片段。闻知艺人生活在史诗流传地区,对于《格萨尔》在藏区的广泛传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吟诵艺人。藏语称为“丹仲”,意为照本说唱的艺人。顾名思义,他们都具有阅读藏文的能力,其诵读的依据多为群众中广泛流传的手抄本、木刻本。新中国成立以后,特别是近20年来,大量出版的铅印本《格萨尔》成为他们诵读的依据。由于照本宣科,他们在说唱内容上基本是千篇一律的,为了得到群众的喜爱,便在曲调上下工夫。丹仲除继承了史诗传统的说唱调式外,还汲取了藏族民歌曲调的精华,使史诗的说唱曲调更加丰富多样,趋于系统化。如在玉树地区,就有大约80种不同的曲调流传。吟诵艺人主要居住在交通较为发达、藏文普及程度较好的地区。随着藏族地区文化教育事业的发展,会有更多识藏文的年轻史诗爱好者加入到吟诵艺人的行列。
掘藏艺人。藏语称为“德尔仲”,意为发掘出来的伏藏故事。掘藏是藏传佛教宁玛派的术语,他们尊奉莲花生所传的旧密咒,具有将前人埋藏的伏藏经典挖掘出来并继承的传统,并称这些可以发掘伏藏的人为掘藏师。宁玛派把格萨尔王看作是莲花生和三宝的化身,因此信仰格萨尔,于是就出现了发掘《格萨尔》伏藏的掘藏师。掘藏艺人目前为数不多,主要居住在宁玛派广泛传播地域。
圆光艺人。藏语称为“扎巴”,意为占卜者。圆光本为巫师、降神者的一种占卜方法。据说圆光者可以通过铜镜看到常人看不到的图像或文字,然后据此进行占卜。而圆光艺人则是借助咒语,通过铜镜“看到”史诗的文字,然后抄写下来。20世纪80年代笔者在西藏昌都地区类乌齐县曾采访圆光艺人卡察扎巴(已辞世),此后,未见其他圆光艺人。
在飞速发展的现代社会,古老的史诗传统正在受到冲击。近年来,说唱艺人锐减,史诗的口头传统正在逐渐被书面传播所替代,因此,有效地保护这一濒危的说唱传统,使其得到延续、传承,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自公元7世纪吐蕃王朝的建立及创制藏文起始,至今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已经1300余年。而对于公元7世纪以前漫长的藏族史前史,人们了解的就十分有限。近些年来,考古学家在青藏高原陆续发掘了一批属于石器时代的文化遗址及铜器时代的墓葬,为了解古代藏族社会提供了重要资料。然而要了解藏族古代社会的社会结构、经济与军事形态、思想道德、意识观念、民间风俗习惯以及语言、文学、艺术等,仅凭考古资料还远远不够,仍需仰仗更多的文化遗存。藏族人民长期共同创作并代代相传的大量口头文学作品,即可以为我们提供有力的佐证。其中《格萨尔》是一部难得的珍品,它向人们展示了一幅古代藏族社会生活的历史画卷。正是由于它所具有的多学科价值,无愧为“具有永久价值的全民族的经典”(黑格尔语),被人们称之为藏族古代社会的百科全书。
英雄史诗《格萨尔》深深扎根于藏族民间文学的沃土,继承了藏族优秀的文化传统,又为后世的文学、艺术创作提供了取之不尽的素材,树立了光辉的典范。它是中华民族文化百花园中一朵璀璨的奇葩,是藏族人民对世界文化的重要贡献。令人欣慰的是,2006年《格萨尔》已经被列入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从此揭开了史诗抢救与保护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