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苏轼》原文与赏析
苏轼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 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 尘满面, 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 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 明月夜, 短松冈。
这首诗是苏轼悼念亡妻王弗的。乙卯是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当时他被贬职在密州(今山东诸城)任知州。王弗是个知书识礼的贤慧的妇女,十六岁与苏轼结婚,不幸于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在汴京(今开封)去世,只活了二十七岁。死后归葬于故乡四川的祖茔。苏轼于王弗死后十年,夜梦相见,情不能抑,写下了这首词。
词的上片写梦前的思念。“十年”之中,一“生”一“死”,“两茫茫”,死者茫茫不知去向,生者茫茫无尽思量。“茫茫”写出了人冥幽隔,无限怅惘;“两”概及双方,崭露夫妇情深之意, 内含生死异域之慨。词人宕开一笔,说“不思量”,好象要忘却,可是紧承一句“自难忘”,顿挽前意,一经腾挪,更见十年来思想日坚,情意弥笃。“难忘”但“难见”——“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是说妻子在千里外的孤坟中,一片凄凉,却无法向自己倾吐,还是说自己遭受贬斥境遇凄凉,无法向爱妻千里外的孤坟痛诉呢?两者兼而有之。先言无法相见,接言“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笔势回环,擒纵自如,以假设句说,即使见了也不识了,“尘满面”,仕途失意,生活颠簸,风尘满面了;“鬓如霜”,不仅岁月催人老,而且身处逆境的忧虑,怀念妻子的相思更令人速老,两鬓如霜染了。上片以“两茫茫”笼括下文,“不思量”一纵,“自难忘”一擒;“无处话凄凉”一放,“纵使相逢”一收,波澜曲折,回环往复,正是词人愁肠百转的反映。词的下片主要写梦中相见。夜来幽梦“忽”还乡,一个“忽”字,有迷离恍惚之意,应上片的“茫茫”;有突如其来之意,应上片的“无处话凄凉”。梦中见妻子正在“小轩窗”前“梳妆”,这正是当年妻子的生活情形,小窗人静,镜中花开,仍是年轻貌美。既然见到了,正可“话凄凉”,可是“相顾无言,惟有泪销首竖千行”。日夜思念的、急切盼望的人一旦见面了,往往千言万语无法吐诉,千头万绪无法理清,往日的欢爱,“别”后的思念,见后的惊喜,一下涌向喉头,反而一字俱无,一言不发,“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杜甫《羌村三首》)强烈的感情冲动,化为千行热泪。苏轼写梦中与妻相见,可谓写到真情无饰、至情无余的地步。“无言”正是万言,“泪千行”正是一心,这正是写情高手之作。结拍于“料得年年肠断处:亏大明月夜,短松冈”写梦醒后的感慨,明月松冈是妻子葬身之处,回应起句的“两茫茫”,情虽明朗,而意极朦胧,词虽收煞,而余音不绝。
用词写悼亡,是苏轼首创。悼念之词以“记梦”形式出现,有了具体描绘,为抒情创设了条件。由于写得抑扬开合、虚实互糅,把词人对亡妻之爱、之念、之悼,对现实生芹清活之怨、之愤、之叹结为一体,读来使人一唱三叹,读后令人回味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