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里恩的电影理论
大卫·里恩有着古典英国绅士的堂堂仪表,那棱角分明、条缕清晰的面容,让人一见而顿生观赏希腊雕塑的巍峨肃穆之感。他生于伦敦南郊克罗伊登一个市民家庭,虽然不是什么书香世家,但他自小受到良好、完整的教育,狄更斯的小说是他幼时的最爱,英国、欧洲大陆新旧文学的典籍伴他一路成长,文艺修养的确是渊源流长。狄更斯不仅是里恩早期电影的文学源泉,也对他一生的创作思想产生了影响。在他早期作品里,能看到“批判现实主义”,洞察的冷峻,揶揄的深沉,更多的是对人本身的关怀;与狄更斯相似,他很注意观察儿童,并且观察与表现的角度很独特,狄更斯读者在他影片里总能读到似曾相识的儿童“趣味”。
1927年,中学毕业后,里恩踏入位于伦敦的高蒙电影制片厂,以做片场杂工告别了学生时代。他先后做过场记、导演助手、剪辑,曾经读过的大量古典文学只能装在心里,电影技术的一切知识他都是从实践得来。在剪辑台上,里恩找到了用武之地,干得得心应手,才能逐渐为人瞩目。从1931年他第一次操刀《这些迷人的人》到1984年《印度之行》,里恩共执掌剪辑了24部影片,1938年《皮格马里翁》的成功,为他赢得了声誉,当时有“英国第一剪辑师”之称。战争时期,英国电影的主旋律是为国防服务,主导一切的是纪实色彩强烈的纪录性电影,一批青年影人有了冒升的机会。1942年,里恩与诺埃尔·考华德合导了《我们服役的海洋》,用纪实风格为皇家海军大唱赞歌。这头炮虽然不怎么响,却也不怎么坏,里恩严肃、真实的手法受到肯定,导演的位子算是正式坐定,考华德也成为他多年的合作伙伴,长期为他编剧。1945年,第三部作品《快活的幽灵》得到一项奥斯卡奖:最佳特技摄影。这是一出以荒诞形式展现中产阶级家庭生活的喜剧,与日后作品的沧桑之感完全不同,却奠定了里恩影片中产阶级情趣的基调。这种情趣在早期的一个巅峰表现就是1946年的《相见恨晚》,以两个中年男女的婚外恋情,带出了英国电影罕有的徘徊于情感与义务之间的缠绵,这回更了不起,竟获得了首届戛纳电影节的最佳影片奖(并列),还在2002年英国《帝国》杂志影迷网上投票评选的十大浪漫经典影片中名列第一位,这对于我们印象中古板的英国人来说,实在是大出意外。对里恩而言,好运开始了。
不久,里恩先后把狄更斯的《远大前程》、《奥立佛·退斯特》搬上银幕,两部影片的成功,使里恩升入英国电影具有代表性的巨匠之列,在中国也使狄翁作品以《孤星血泪》、《雾都孤儿》之名为人紧记,原名再无人提起。正当人们期待里恩将狄更斯的小说一一搬上银幕时,他埋头拍了几部反映中产阶级生活的《霍布森的抉择》、《夏日的疯狂》等,其间《突破声音的障碍》礼赞英国军人对职责和科学的献身精神,某种程度上预示了他以英国军事行动为经拍摄史诗片的意图。
1957年,在斯里兰卡丛林中拍成的《桂河桥》高居当年卖座片首位,是里恩创作的分水岭,首先,在制作方式上,转入了跨国制作大规模历史巨片的模式,此后,里恩的影片均为好莱坞投资,英美影界跨国合作;其次,作品的思想内容转向英国殖民历史的反思和东西氛方文化冲突的探索。里恩的眼界超越了狄更斯所代表的该国历史文化,逸出了中产家庭的小天地,在经历了二战后“日不落帝国”的衰落,置身于美苏两大阵营“冷战”和美苏两大新帝国崛起的现实,里恩对历史和政治产生了兴趣,印度、缅甸、阿拉伯、沙皇和列宁、斯大林的俄国,纷纷进入了他的视野。继《桂河桥》之后,《阿拉伯的劳伦斯》、《日瓦戈医生》并称为里恩的史诗三部曲,在商业发行上一个比一个成功,俘虏了“东方”社会主义阵营之外全世界的观众,里恩步入了电影事业的顶峰。《瑞安的女儿》虽然使他一度陷入低潮,声言再也不想拍电影了,积十年之功,改编现代英语经典小说家E·M·福斯特的《印度之行》最终为他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点。
里恩跨国制作历史巨片的巨大成功。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幕后的制片人萨姆·施皮格尔,他与里恩合作多年,在英国影人与美国大公司哥伦比亚、米高梅等之间牵线搭桥,使里恩的雄伟构想得到雄厚资本的支持,一个个在市场狭小和影业萧疏的英国不可能完成的史诗巨构由此催生。巨片的成功,把里恩推向了世界,为好莱坞商人带来了丰厚利润,也为英国电影开辟了广大的市场。至今普通观众日常称道的,都是里恩后期用美国资本拍摄的几部巨片,置之同时的英美影片中,则英国影片无此宏伟的结构形式,美国影片无此深厚的文化内涵,用美国资金技术之长,挥扬英国人文底蕴和人才优势,只有一个美英文化交界的大卫·里恩,得天独厚,才能完成这样一个文化上共襄盛事的巨匠使命。
1984年,《印度之行》公映并广获好评之后,大卫·里恩又投入到另一部史诗片《诺斯特罗莫》的筹备中。这是20世纪有影响的捷克籍英国作家、《现代启示录》原作者约瑟夫·康拉德的小说代表作,“没有拍出来的片子总是最好的”,此片如果拍成,很可能在《印度之行》深刻的殖民文化反思基础上更进一步。可惜就像黑泽明生前念念不忘《三藏法师》、《大海的见证》、《雨过风云》却赍志以殁一样,里恩纵然老骥伏枥,这时的天下却已是斯皮尔伯格他们的了,大师们晚年所遇到的市场危机、投资障碍,都要比壮年时也是电影黄金时代的外景地上的拍摄困难难解决得多。《诺斯特罗莫》正在初步摄制中,1991年4月16日,大卫·里恩病逝,最后一部巨作终于未竟全功。
总起来看大卫·里恩一生的电影创作,前期和后期,固然可分为家庭生活片、文学改编片和史诗片不同阶段,不同题材与体裁的作品从形式到内容都迥然大异,但细一品味,不分前期后期在精神内涵上又是一脉相承的。里恩还是那个里恩,是人文心怀的、绅士派头的、英国古典文学和好莱坞戏剧传统的卫道者和弘扬者。在里恩所有的影片中,始终贯彻着人道主义和人文精神的追求,关怀一个人是否完整、健全、自由、幸福,是否真正实现了自我:小奥立佛第一位的追求是免于饥寒,之后是摆脱人格的屈辱和获得慈爱的对待;匹普在追求做个上等人开始嫌贫爱富时,自身的一部分就已发生扭曲而不健全了;一对中年男女倾心相爱又要遵众清教徒的道德律,在身内和身外之间不断挣扎和摇摆,这是早期个人的也非常古典的人文精神表现形式。尼柯尔森、劳伦斯不只在自己的个性和修养中,而且要在敌我之间、异质的种族和文化之间,做出是非判断和行止选择;日瓦戈不仅有家庭和婚外恋之间的羁绊,还有文学寄托与从命生活之间的抉择,在沙皇专制暴行和假借革命名义暴行之间的矛盾;到了印度殖民者和当地人之间,在人性的差异之外,还有文化的、政治的冲突,将人文精神和人道关怀表现得更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