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uestion

我得了一种病

Answer 1

我得了一种病，我认为自己毫无价值。我看不到生活的意义在哪里。我机械地工作、机械地吃饭、机械地睡着又醒来、机械地处理一切人际关系。这也让我活脱脱变成了身边所有人的笑柄。其实他们笑我，我是完全理解并认同的，但这只能让我愈发恐惧，也变得麻木。

医生反倒不以为然，或许在他的职业生涯中这已经见怪不怪了。他说， 要克服它，首先要努力去接近它 。他对给我开点儿药的诚挚恳求表示十分反感，并告诉我这只是发病初期，完全不需要药物治疗。我亦深知副作用的可怕，最后也只得默认了他的选择。

第二天我开始尝试去接近它，像一个襁褓中的小婴儿开始试着自由地满地乱爬。然而潜意识中我依然抗拒，于是终落得妥协，说服自己，既然这病对社会、对任何人都没有什么影响，我不想再治下去了。这之后第三天、第四天，我再没出现在那间诊室，并且不断提醒自己你没病、你很正常、你不要看医生。是一种心安理得的痛苦，精神胜利的理由愈发牵强，却也总能刚好麻痹欺骗着自己的自己。

终于有一天我自觉病情恶化起来。再次见到医生时他已经气得跳脚，病人不听劝告一意孤行的做法或许让他无地自容。我倒也真的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低头不敢与他直视。他站起来，又坐下，满是青筋的手撑着桌子，一边俯视坐在矮凳上的我，一边伸出手恶狠狠地向前戳，脸上写满了愤怒和不满。我满心愧疚，自觉没有尽到病人应尽的义务，这也是一种对医生的不负责任吧。

时间过了许久，形势逐渐从医生的单方面发泄演变成一场双方激烈的辩论。在这场辩论中医生明显占了上风，但是他竟以为自己的唇枪舌剑还完全不足以将我臣服，于是突然失去理智一般狠狠地推了我一把。力气之大、速度之快，我还没来得及用手抓住身边的什么，后脑勺就已经狠狠砸在地面了，眼前的一切都迅速黯淡、直至消失。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我又开始陷入无尽的恐惧，只是这一次，我也为自己做出的这个错误抉择感到一点点愤怒。 这或许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 ，至少对我来说，我好像从未感受过什么是“愤怒”，也不知愤怒会为我带来哪些改变。人生中有新的体验，总归是件好事。

片刻后，我意识到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一丝不挂地仰卧在冰凉的水泥地面，身边没有任何能够蔽体的东西。

我尝试着坐起来，但是头痛欲裂，随着体位的每一次细小的变化都能引发我脑海中的天旋地转。是一个空旷的礼堂，但是这礼堂旋转着，顺时针。左面是一排窗，阴天，好像在落雨；礼堂前老旧的暗红幕布沾满了灰。

一阵脚步声响起，我下意识地蜷缩自己僵硬的身体。那人便从我身边经过，朝幕布的方向走去。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经注意到了我，我只是坐在地上，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膝盖，不敢起身。礼堂的冷气很足，我不断地打寒颤，但是也没有办法。

随着天花板簇拥着的灯一大片一大片地亮起，人群开始缓缓入场，很快礼堂便座无虚席。我已经完全没有勇气站起来，我自认为自己的全部都已毫无保留地公之于众，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要再去吸引更多人的注意。我抖动地更加剧烈，心脏狂跳不止，表情藏在环抱住大腿的胳膊中狰狞不堪。

仿佛一个世纪过去。坐在我身边的一个男人匆忙离席，我发觉他的外套落在了椅子上。静待几分钟后他还是没回来，我便像一只不要命的兔子猛跳过去，一把抓住救命稻草，遮盖住自己的私处，缓缓起身。我的下肢酥麻得不行，却又终于松了一口气。我变得很奇怪，但是竟然没有人在意我。这委实有点意外。

我没有注意台上的讲着在说些什么，但是在座的人群都在认真听，于是我缓步往后排走去，却突然被一个老人拦住。颤抖的手和一张灿烂的面庞，这样的画面忽地出现在面前，略显突兀。我意识到其实大家都明明都看得见这样一个奇怪的裸男，躺在水泥地面、还偷穿别人的衣服，但不知为何又仿佛习以为常一般对我毫不在意。

“你你你…你是不是那个….对…就是那个…很知名的生物学家？”老爷子开口说话。这个声音我好像在哪里听见过，但是当我不断在记忆中检索的时候，头痛又一阵一阵地袭来，我不得不放弃思考，老老实实听他的话。

我一头雾水。

“你是严…严林，对么？！”

我真的叫严林。哦，是啊。上次去医院的时候，病历本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这个名字。我没有记错，我就叫严林。

“快！快过来！天哪，我今天真是中大奖了！哈哈！”他兴奋无比，持续对我招手，“过来，我正想跟你探讨一些关于基因工程的问题呢！快来！”

我完全无意识地走到他身边，坐下，又无意识地与他攀谈起来，脱口而出的尽是些高深的学术用语。鬼知道我为什么要说出这些话、为什么能说出这些话，但我真实地说了。直到我渐渐地开始说服了自己真的是一个大名鼎鼎的生物学家，我才对身边这个莫名热情的老爷子产生了一点兴趣。不，绝不是慌张，或是疑惑， 这些感受通通都没有 ，此时此刻我仿佛是一匹不自知的千里马，而伯乐刚刚在旁边亲切而兴奋地呼唤我的名字。对，现在的我，竟觉得他亲切起来。

我依然光着上半身，腰间系着那人丢下的外套，脚下也没有鞋袜。依旧没有人注意我，仿佛我一直西装笔挺，如若今天参会的各位，或是认真听着台上讲者的发言，或是已经紧闭双眼鼾声不绝，或是与身边的同道一起探讨着关于人生、关于世界、关于真理的议题。我不断尝试着连接我所有的记忆，嘴上却依旧滔滔不绝，我不知在被谁支配着。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主持人唾沫横飞不断引导大家有序离场，老爷子也夹起笔记本，满足地离开礼堂；刚走出两步，他又回头朝我走来，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缓缓写下他的联系方式，然后交给我，紧攥着我的手，好久好久，然后笑着再次离开。我手里紧握着他写给我的纸条，正想着他这样做的目的，突然我的大脑犹如崩溃死机一般，刚刚发生的所有的一幕一幕，什么“千里马”、“基因工程”，什么留在座位上的衣服、还有老爷子一边叫着“严林”一边朝我招手，这些画面全都不见了，伴随着满眼的黑暗。我趔趄着坐回到刚才的座位，眼皮极重，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主持人的声音也越来越微弱，不一会儿我就睡着了。就像在家里的床上一般睡得很香很熟。

我是坐在医院的硬板凳上，被眼前这位不太面善的医生大声地叫醒。我穿着自己最喜欢的那套西装，我把它熨得仿佛没有一丝褶皱。

“我…这是在哪儿啊”。我揉着眼睛自语。这位医生没有回答我。

眼前坐着那个丢下衣服便匆匆离开会场的男人。就是他。我记得他，虽然我从未直视过他的面孔，但是我就是十分确信。他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救命的那件外套慵懒地被搭在椅背上眼看要滑落下来。

他笑着伸出手，像之前那位医生一样想推我一把。我意识到什么，突然推开他的悬在半空的手，紧紧地环抱住他。

“谢谢”，我流着泪，“真的谢谢……”。我一时间语无伦次，眼泪不住地流。

他脱下白大褂，换上那件我曾经穿过的外套，推门而出。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右手里攥着什么东西。是一张皱巴巴的纸，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名字和一个电话。电话号码一看便知不是本地的，但是名字有一点点印象，好像在哪里见到过这个人。我拼命地想，但是一点都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