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uestion

汪曾祺：世间百味，人间至味

Answer 1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虽说数千年前的先贤已有训诫说“君子远庖厨”，但在追寻美食的道路上，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皆同样孜孜不倦。而既擅长品鉴，又擅长烹饪，还能以美文记录以养心怡情、咏古叹今，独汪曾祺为个中翘楚。

汪曾祺谈吃的散文足有四十余篇，野菜、葡萄、糖炒栗子、咸鸭蛋、腌笃鲜，无一不是从生活中信手拈来，絮絮如家中长辈念叨琐事，犹如冬天围着火炉焖红薯，悠悠然透出一股子质朴的亲切来。写昆明炒鸡蛋：“一颠翻面，两颠出锅，动锅不动铲”。写高邮咸鸭蛋：“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写苏州的春不老萝卜：“腌成后寸把长的小缨子还是碧绿的，极嫩，微甜，好吃，名字也起得好”。写烧饵块：“两手捏着，边吃边走，咸、甜、香、辣，并入饥肠。四十余年，不忘此味”。一眼望去每一句都平平常常，通篇读来却不事雕琢，大巧不工，乡音故土、风物人情尽皆交融在一碗当地风味里，令人如临其境。

汪曾祺笔下，有取材讲究、精工细作的正菜，如“培养正气”里汤清如水、极肥而有味的汽锅鸡，映时春所出嫩如鱼脑、光亮洁白、入口已到喉的雪花蛋，杭州其薄如纸、鲜脆无比的醋鱼带把；也有粗犷质朴不加修饰的小吃，张家口的萝卜随手一扔裂成几瓣，捧起便啃，甜脆多汁，江阴粉盐豆酥松隽永、一嚼成粉，配一杯白花酒别是一番滋味，蒙古草原上一手持肉、一手持刀的手把肉，不放佐料，鲜嫩无比。写切脍，能溯游而上引经据典，求索至杜甫诗文《酉阳杂俎》《齐民要术》《内则》等一干古文旧典；写火腿，也能“泡”在三教九流云集的小饭馆里，看赶马的马锅头兄弟进门先喊一声：“切一盘金钱片腿！”

从心所欲，大俗大雅，入世而又出世，汪曾祺是真正地把生活过成了生活的人。汪曾祺的人生并非坦途，他吃到昆明的美食，是因为抗战时期山河破碎，西南联大只能退居于昆明；对沽源采到的一枚白蘑念念不忘，“比鸡汤还鲜！”，是因为那是“三年困难”时期所能找到的无上美味；尝到张家口的心里美萝卜，是因为当时他被打成右派，发配到张家口沙岭子进行劳动改造。

然而这些裹挟着粗粝风沙的过往，在汪曾祺笔下却如江南的剪梅润柳的春风，只是浅浅一点，一带即过。他从未忘记父亲去世时，不敢向领导请假奔丧的往事——因为那时他还没能摘掉右派的帽子，也从未忘记三年困难时期，被活活饿死的小弟弟汪海容。生活就这么扑面而来，雷霆雨露，风刀霜剑，他迎着，受着，虽然一身文人的长衫换做了工人的短打，满身风骨却愈发铮铮。

我以为唯有胸怀坦荡、济慈多情之人，才能将这些酸甜苦辣尽数写成诙谐轻松的回忆。张家口那几年是汪曾祺所经历最艰难的几年，那时他写张家口蘑菇房里的平菇：“我在外面画，它在里面长。我画完一张，进去看看，每只木箱中都已经长出白白的一层蘑菇。”枯荣生发之意，喜悦满足之情，跃然纸上。平菇摘了一层，还可以再长一层，教人也跟着满怀了希望，憧憬着艰难困苦都会过去。

汪曾祺自己是擅厨的，香椿拌豆腐取芽叶未舒、颜色紫赤的嫩香椿头，过水揉盐切碎，加香油数滴与豆腐同拌，“一箸入口，三春不忘”；做一道小水萝卜，也要挑时节最好、不艮不糠的那几天，配了干贝细细地烧；拌一盘菠菜，也要伴着香干、虾米、姜末、青蒜末，佐以酱油、香醋、小磨香油和味精的调料。

汪曾祺自称自家做菜不二法门乃是“素菜荤做”，如做文思和尚豆腐须放猪油，加虾籽。细品其文，我却觉得，汪曾祺擅厨，长在能以广博的胸怀，珍重的心情，去对待每一样简简单单的食物。他在《口味》中说：“一个人的口味要宽一点、杂一点，“南甜北咸东辣西酸”，都去尝尝。对食物如此，对文化也应该这样。”每一样食物都有值得称道的美味，既是美味，那便需要珍重相待。

这样的心态和信念贯穿在汪曾祺的整个人生中：食物如此，生活也是如此。食物有美味，生活有希望，都一样一样的需要调整自己的心情，认认真真地去品味，去期待。即使滚滚红尘，兜兜转转，亲朋故友生死茫茫，世事变迁故梦逐尘，也仍然记得家乡的味道：

“我很想喝一碗咸菜茨菇汤。

我想念家乡的雪。”

一个人若是记得自己的来处，知道自己的去处，就活得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