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遇乐 京口北固亭怀古·辛弃疾》原文与赏析
辛弃疾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北固亭,又名北固楼,在京口(今江苏镇江)北边的北固山上,下临长江,三面滨水。从北固亭隔江遥望,江淮景物,历历在目。远处的淮水,就是宋金的交界处了。北望中原,忧怀国事,特别想起了三国的孙权(字仲谋)和南朝的刘裕(小名寄奴)。这两个人的事迹都与京口有关。孙权在定都建业(今南京)之前,本以这里为治所,称为“京城”,所以有他的“舞榭歌台”。后来迁往建业,改置为京口镇。刘裕出生京口,称帝前曾经两次以京口兵为基于渡江北伐,先后收复青州和洛阳、长安等大片土地。这是南朝二百余年间最有战果的一次北伐壮举。
词的上片述京口往事,首及孙权,次叙刘裕。词以“千古江山”句领起,背景阔大,具有一种气势和力量。大好江山,千古不废,而在京口创业的孙权,却一无遗迹,雨打风吹,风流尽散,“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在追怀孙权霸业之余,隐然有“时无英雄”之叹。对刘裕写法则不同,着重正面刻划。望中的“斜阳草树,寻常巷陌”,都因“人道寄奴曾住”而倍觉有情;追思刘裕一战而复青州,再战而复关中,更流露出衷心的倾慕和向往。因此当写到“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这些警句时,作者同北伐的刘裕一样,也显得精神百倍。词中把刘裕写得如此虎虎有生气,实际上包含着辛弃疾誓扫金人的斗争精神的自我写照。陆游在辛弃疾死后回忆说: “君看幼安气如虎”(《寄赵昌甫》)。对于战斗的人们,最可贵的正是这种蔑视强敌、不可屈服的“虎气”!
在南宋偏安积弱的局面下,辛弃疾怀念孙权、刘裕,是很有现实意义的。宋朝南渡到这时将近八十年了,北方人民在金朝统治者铁骑蹂躏之下,年复一年地南望王师。但南宋的几个皇帝,无不患有软骨病和恐敌症。虽孝宗赵眘曾一度表现出抗金姿态,但符离一败,就不敢再谈北伐了。到光宗赵惇、宁宗赵扩时,小朝廷越趋分裂,恢复之期越发渺茫。多少抗战志士壮志难酬,扼腕愤慨。同样立国江南但又敢于北向抗衡的孙权、刘裕,就成了人们追怀的对象。由于阶级的局限,辛弃疾不可能寄希望于人民,他只是希望苟安孱弱的南宋君臣能有孙权、刘裕那样的才略和气概。这番无望的苦心,不用说最后还是落空了。
如果说词的上片借怀念孙、刘,从正面激励南宋君臣的抗金意志;那么,下片又以元嘉北伐失败和绍兴末年金兵南侵的惨痛往事,从反面提醒人们吸取历史教训。元嘉二十七年(450),刘裕的儿子宋文帝刘义隆派王玄谟等五路北伐。他说: “闻玄谟陈说,使人有封狼居胥意”,好象胜利非常容易,能象汉武帝时霍去病追击匈奴直至漠北一样,登狼居胥山(在今内蒙古自治区黄河北岸),祭天告捷而还。可惜“元嘉草草”,兵力不足,轻率开战,对手又是统一黄河流域后日趋强大的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因此滑台一战; “只赢得仓皇北顾”。拓跋焘乘势进逼,直至镇江对岸的瓜步,并且伐苇,造船,准备渡江。瓜步山上的“佛狸祠”,就是七百多年前拓跋焘南侵的遗迹。四十三年前(1162),辛弃疾济南起义后,率部南归,正值金主完颜亮南侵之际,途经扬州、镇江一带,战马云集,烽火连天。而“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这个七百年前的鲜卑族首领正享受着人们的香火祭祀。这在辛弃疾看来,不能不认为是个历史上民族的耻辱,在他心头留下很深的创痕。现在,在四十三年之后的又一次大战的前夕,他凭江北望,回忆起这些不堪回首的旧日情景,满腔热血,不禁又涌上心头了。
辛弃疾重提“元嘉草草”的往事,不是偶然的。从当时宋金形势看,宋比金更弱,金若要专门对付南宋,还是有力量的。当时南宋大臣韩侂胄,任用将帅非人和轻于用兵,这是辛弃疾所竭力反对的。正因为有见于此,这首词就预先发出警告,警戒朝廷不要重蹈覆辙。这自然不会投合韩侂胄的轻骄之心,不久他就被撤职了。诗人晚年抱着很大期望的这次北伐,一年后果然被韩侂胄的错误处置所葬送了。开禧北伐只落得比元嘉北伐更惨的后果。
辛弃疾对于抗金胜利是有信心的。他早年在《美芹十论》等论奏中曾经提出过切实的北伐对策。如今尽管已垂垂“老矣”,上马杀敌之心,并不少衰。他直以廉颇自许,期望在不久的反攻决战中得到重用。但词的结句虽表示某种期待,更多的却是感慨和失望。“凭谁问”三字,无限悲愤。他从怀古转向宋宁宗和韩侂胄统治下的南宋现实,前面那种“气吞万里如虎”的心情顿时冷却下来。抗金的热情转化为对朝廷的怨望。这是他的政治抱负和现实矛盾的反映。忧国如焚而又报国无路,就是当时抗金志士们的共同的悲剧。
这首词怀古抚今,以词论政,是其特色。不但表现了作者抗金的豪情壮志,还显露出他谈兵议政的风云才略。词中提到的几次南北战争,全是儿万几十万人的大战,都不过用了三、四句,或正面铺张(金戈铁马),或反面衬托(仓皇北顾),或用亲身经历(烽火扬州路),或借前代遗迹(佛狸祠),境界全出而又色彩各异,象一幕幕历史场景在我们面前转换。全词情调高昂,但又有回旋起伏。上片怀念孙刘,惋惜时光的流逝,又赞美功业的不灭,情绪由低到高,下片回顾历史创伤和个人处境,热切的期待又转为无可奈何的怨忿。但不论怎样,都激荡着作者深沉的斗争热情。这首词几乎通篇用典,给读者带来困难。但这是一首怀古词,本以历史往事为题材,有些史事不能不涉及。作者用廉颇自比,这个典用得很贴切,既表现了他老当益壮、临阵思战的凌云壮志,又点明了他屡遭谗毁的实际遭遇,同他的心情、身份、处境都有一致之处,因此含义也就更加深刻了。
“尚能饭否”的“否”,今读fou,与前面的“处”、“去”不通叶。案“否”字宋时有两读,“是否”之“否”,多读作fu(釜),属上声七麌部,在词中常与“处”、“去”等字通叶。张德瀛《词征》卷三: “否,一音方矩切,一音方久切。五代时韦端己《应天长》,以‘否’叶‘语’;冯正中《蝶恋花》,以‘否’叶‘去’;张泌《菩萨蛮》,以‘否’叶‘暮’。宋词则从上韵者十之九,从下韵者仅十之一。……至南渡后诸家,亦莫不然。”辛弃疾此词以‘否’叶‘处’、‘去’,正是宋人用韵的常例。又明杨慎《词品》卷三说: “词中多以‘否’呼为‘府’,与‘主’、‘舞’同押,盖闽音也。”今福建方音,还保留着这种读法。
辛稼轩守南徐……又作一《永遇乐》,序北府事。首章曰: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又曰: “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其寓感慨者则曰: “不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特置酒召数客,使妓迭歌,益自击节。遍问客,必使摘其疵,逊谢不可。客或措一二辞,不契其意,又弗答,然挥羽四视不止。余时年少,勇于言,偶坐于席侧,稼轩因诵启语,顾问再四。余率然对曰“待制词句,脱去今古轸辙……则晚进尚窃有疑也。”稼轩喜,促膝亟使毕其说。余曰: “……微觉用事多耳。”于是大喜,酌酒而谓坐中曰: “夫君实中予痼。” (岳珂《桯史》卷三)
升庵云:稼轩词中第一。发端便欲涕落,后段一气奔注,笔不能遏。廉颇自拟,慷慨壮怀,如闻其声。谓此词用人名多者,尚是不解词味。(先著、程洪《词洁》卷五)
今人论词,动称辛、柳,不知稼轩词以“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为最,过此则颓然放矣。(田同之《西圃词说》)
起句嫌有犷气,且使事太多,宜为岳氏所讥;非稼轩之盛气,勿轻染指也。(谭献《谭评词辨》)
此词拉杂使事,而以浩气行之,如猊之怒,如龙之飞,不嫌其堆垛。岳倦翁谓此作微觉用事多,非也。句句有金石声,吾怖其神力。(陈廷焯《云韶集》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