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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维不解衣甲,侧卧床榻,虽疲惫已极,却总难以关闭头脑中最后一线意识之光,恍惚之间,只觉巨大而难以名状的物体扑面而来,过面却如同凄风,仿佛其中夹杂着无数将士的呼喊和死者的血泪。这样的幻觉,在白日也曾出现,却从没有象现在这样的宏大,甚至真实。他仿佛看到孔明、夏侯霸、魏延、赵云这些人皆衣冠整齐,自屋中缓缓走过,却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所压制,全身难以动弹,使他不得下床相认。 突然,在这些死者的行列中出现了邓艾,姜维苦笑道:“汝尚未死,何故自投其中?”却见邓艾指头骂曰:“吾阳寿虽尽,汝亦难逃此劫!”便要冲上床来捉姜维,姜维大惊,神智一振,拔剑乱砍。见孔明尚在,当下扯其衣大哭道:“丞相勿归,伯约兴汉,只在此时!”忽被一人拉起,姜维视之,乃是邓艾,维以剑指之大骂,邓艾不语。忽又见丘建卫鹳等人,在一旁大笑,正欲挥刃相向,却觉房中一片漆黑,四周如罩黑幕,全身无力,终沉沉睡去。 太阳照常升起,并带来成都少有的晴天,甚至有清风越过门缝,抚过姜维已略显苍老的面庞。他醒了,想起昨夜之梦,恨不得马上去找钟会议事,马上让钟会把丘建除掉。但另一种更大的思想,却占据了他的心胸,他居然在床上圆睁双眼,却不做任何行动。“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我为什么要为伐魏而耗去半生精力,为什么要为除掉邓艾而不惜施展诡计,为什么要为复兴一个早已灭亡的汉室而与钟会合谋?一切仿佛都是天意。我在这数十年中始终象血气方刚的青年一样冲动,有没有想过自己行事的真实意义?有没有想过这样做的最后的归宿是什么?我是为谁而活着?我是为了丞相的遗愿而活,还是为了刘家的江山而活着?”他动也不动,只是不断地问着自己。 他一下床就感到浑身乏力,胸口堵闷。然而当他刚开始简单的洗漱,莫名的焦躁和冲动就开始折磨自己。他脸也不擦,便急急推开园门,直奔钟会住处。路上却遇张翼,急道:“速随我来!” 他高大的身躯,象风一样闯进了钟会的寝殿,直奔二人常常密议的书房。推开房门,却正见钟会与丘建、卫鹳、田续等人议事。钟会见姜维来,忙请安坐,仔细打量,见姜维脸色灰暗,双目中透出勉强支持的病态,不由心动道:“伯约如此劳碌,大事若成,当记首功。” 姜维闻言,只是苦笑一声。见丘卫等人,便道:“未知司徒与监军计议如何?” 钟会道:“吾已发书于胡渊,言其父已从吾兴讨逆之师。安得此人之心,外将心有不平,亦可制约。” 姜维道:“城中局势如何?” 钟会道:“城中万余兵马,吾已令丘建田续二人,并吾心腹,严加戒备,但不可妄动,以免居民骚动,局势难以控制。” 姜维冷笑道:“心腹,却是何种心腹?”一边直视丘建,道:“将军部下,不可轻信!军中蜀将,皆忠于维,请令其调兵,以控大局。”言毕自觉失言,但亦感情绪焦急,难以控制。 钟会又惊又怒,道:“将军言众人背我乎?此数人者,除监军外,皆事吾多年,对吾之情,尚不如廖张一班降将乎?”言毕只觉怒气填胸,又见张翼在侧,碍于姜维情面,未将其逐出。 旁边丘建见状,哭诉道:“姜维将军疑我,吾当自剖己腹,以证吾心!”言毕便要拔剑自杀,众人急止之。 姜维心头一沉,知钟会难听己之言,不可追逼,若是翻脸,则前功尽弃,深悔不该操之过急。只得对钟会赔笑道:“是伯约多虑了,此数日寝食不安,肌体劳顿,昨夜偏生恶梦,以之为实,求各位将军见谅。”言毕对张翼道:“汝可归去。” 张翼只觉莫名其妙,只得起身离去,行数十步,方悟姜维令钟会安心之意。不由连声嗟叹:“兴汉之事,何交魏人之手!”只觉心中郁闷,乃邀集几个蜀中旧臣,上街饮酒去了。 钟会闻姜维之言,又见姜维憔悴,已显老态,心思自己少壮,正是大展宏图之时,不由突觉意气风发。想起昨日一梦,乃笑曰:“伯约言梦,吾夜梦大蛇数千条咬吾,主何吉凶?” 众人皆道:“梦龙蛇者,皆吉庆之兆也。”钟会大喜。姜维见机,便插话道:“不知所押众将,作何处置?”钟会道:“吾已令人前往说服。过得今日,若仍存不服之心,当尽杀之。” 姜维道:“吾观昨日众人情状,不平之心极甚,不如乘早戳之。” 旁边卫鹳道:“将军勿急,宫中已掘大坑,行刑器仗已备。至晚众将不服,当尽活埋之。”,姜维见其插话,心中暗怒,但碍于钟会之面,不便多言,乃以目视钟会。钟会道:“此辈皆吾掌心之物,安能生事,且待今晚,再杀之不迟。”言毕对众人道:“汝等皆各事其职,不可懈怠。”众人领命而去。却对姜维道:“伯约若觉劳碌,可再去歇息。不然可与吾饮酒,畅谈今后之事。”姜维自思多睡无益,众人走后,两人置酒对饮,姜维观钟会,多有得志骄狂之色,心中暗暗忧虑。 不觉已近午时,忽有人来报,成都之外尘头大起,胡渊带数千军马飞驰而来,离成都不过数十里。姜维大惊,钟会稍作沉吟,乃道:“此必胡渊恐成都兵力不足以控制局面,带兵前来驰援。” 姜维急道:“将军须妨其中变故!” 钟会笑道:“胡渊之父,尚在吾手,安得生变?” 姜维道:“数千军马疾驰入城,不可不妨。维请令军士紧闭城门,不可使其轻入,或只放胡渊入城。宫中魏将久必生变,当尽早杀之。” 钟会正要答话,忽又有军士来报,胡渊军马,已近城门,观其势有急冲入城之势。钟会心中若悟,急令道:“速将城门紧闭,传吾之令,胡渊军马不得入城!”言毕语姜维道:“将军可速将众将斩杀,有亲属在外统兵者除外。”姜维闻言,急忙出门招集武士,却寻不见张翼等人。 姜维领得数百人,正欲行动,忽觉一阵心痛,几彻心肺,当下昏倒在地。旁边众人急忙搀起,高声呼叫不醒,又无大将,一时几百人皆在原地忙乱,不知如何是好。 钟会疾步入殿,高声传令:“速招卫鹳田续前来!”一边急急传令,令丘建带城中部队,若胡渊强行入城,则带兵击之。心思城中尚有万余部队,胡渊纵然生变,当可应付。一番调度之后,忽报宫外人声沸腾。令人探时,道是丘建打开城门,放入胡渊,城中交战正酣,将至宫中。钟会大惊道:“丘建误我!”急令紧闭宫门,令宫中数百名弓箭手攀上殿顶,防有兵来攻。 胡渊丘建率领众将,一马当先,冲至宫外,却见数百人攀墙附瓦,箭如雨下,众军难以前进。胡渊大怒,令士兵放箭,挥剑驱赶军士向前。亲率百余亲兵,拆民居屋梁撞击宫门。 不一时,宫外军马越聚越多,死伤亦有千余之众,众军皆踏尸前行。而宫中弓箭手,箭矢将尽,人人惶恐,钟会急命士兵取屋瓦投击。 胡渊身边亲兵看看死尽,宫门久攻不下,正在焦急,却见满空瓦片飞舞。大呼道:“贼箭尽矣!”拼死向前。众人闻之,人人奋力,在折断十余根屋梁之后,终于将宫门撞开,一拥而入,钟会身边数百亲兵武士,亦急上前迎击,然终是寡不敌众,胡渊丘建等人,皆执长戟在手,奋力刺杀,宫中顿时血流成河。 姜维醒来之时,宫中已是大乱,身边只有几个亲兵,急问何事,道是胡渊率军杀至宫外,众人皆去前殿护卫。姜维大惊,又道:“宫中魏将如何?若未逃出,当放火烧之。”话音刚落,听得四周喊声大起。见卫鹳引数十魏将前来,高呼:“不要走了姜维钟会!”姜维大惊,知其将魏将放出,只觉心口又是一阵疼痛,急带众人望前殿奔走,只见尸横遍地,无数魏兵将钟会等百余人围在垓心,钟会披散长发,身中数箭,执剑乱砍,顷刻又杀数人。 姜维却待要喊,只见后面无数箭矢射来,钟会身中十余箭,大喝一声,双膝跪地,立被数根长戟刺倒,众将争枭其首。姜维心中大恸,举剑大呼,杀入阵中,锐不可当,手起处,已有数十兵将倒在血泊之中,不幸心痛转加,四肢渐感乏力,只是尽力死拼,片刻工夫,身上已受创十余处。 丘建等人见姜维身边只剩十余人,令军士后退,后军放箭击之,众人皆应弦而倒,姜维以尸体遮护,亦身中数箭,心痛交加,自知必死,当下大喝一声,抛下尸体。高大的身躯不顾创痛,挺得笔直,圆睁双眼,对众人怒目而视。 卫鹳令众人停射,高声道:“姜伯约纵横疆场数十年,不意今日死在我辈之手!”姜维闻言,挥剑斩断身上的几根箭矢,放声大笑,旁边魏兵皆恨姜维入骨,然见其遍体血污并不屈情状,竟都屏息而听,一时宫中回荡的,竟是姜维那带着无限凄楚、狂傲与不屈的笑声。 笑声落处,姜维已是泪流满面,近六十年的风云岁月,竟似历历在目,那心中常常思念的故人魂魄,仿佛飘过眼前,一种极高的悲凉之情,直顶脑门,仿佛要冲破躯体,刹时感觉世间一切,竟已真相大白,乃喃喃自语道:“死有何憾,死有何憾!” 胡渊骂道:“姜维匹夫,还不束手就擒!”众人跃跃欲试,几欲向前。 姜维仰天大叫曰:“吾计不成,乃天命也!”遂拔刀自尽,众军大呼,争相戮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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