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uestion

红楼 | 风月宝鉴的警世意义

Answer 1

小时候读《红楼梦》读到贾瑞这个人，很是讨厌，觉得书中男人们不咋地，而他一出现更是下流龌龊的，活该要受到凤姐的惩罚，死有余辜。又想这个天上的神仙跛足道人真多事，为什么不去救救秦可卿，反而拿这宝贝  一一 “风月宝鉴” 赶来救贾瑞？

十二回其实是内容丰富极有看点的一回，尤其下半部类似神话样的故事情节 和 “风月宝鉴 ”  的现身。

    对这个“风月宝鉴” 我们并不陌生，《 红楼梦》这本书起过许多名字，其中有个就是《风月宝鉴》。

书中第一回：

“ 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到这第十二回，太虚幻境、警幻仙子、跛足道人和风月宝鉴再次出现 。

且看：

那 “ 贾瑞此时要命心切，无药不吃，只是白花钱，不见效。” 他刚二十岁，要死了，当然不甘心，他还有那么多没有实现的愿望，那么多没有做过的事，那么多青春的欲望，他强烈地想要活下去。

忽然这日有个跛足道人前来化斋，口说专治冤孽的病症，贾瑞在屋内听见，赶紧说：“快请那位菩萨来救我。”  他边叫边在枕头上磕头，家人只好把道士带进来，贾瑞一把拉住道士，连声说：“ 菩萨快救我！”

凡俗之人哪能分得清佛和道呀，此时的道人就是他眼里的救命菩萨。

《红楼梦》每当危机或关键时刻，会有道士或者和尚出来，这位跛足道人天上地下跑着，我们已经不陌生。作者不太支持儒家立场，他认为真正能救赎人的是道家和佛家，因为它们可以让人大彻大悟。

书中来点化世人的不是癞头和尚，就是破足道人，他们总有一部分是残缺的，“残缺”代表他经过人世间的沧桑，受过人世间的磨难，所以他修行成功了。只有他才知道什么叫宽容，太过顺利的生命，其实不容易有领悟。当你有身体上的痛苦，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悲悯，这当然是佛、道的一些思想。

和尚和道士出现在每一个重要的情节里，在每一个可怕的命运里，他们的身影，若隐若现，从开篇一直到终结。他们二人既在天上，又在人间，忙着度化世人，真实而又迷幻。

这里的和尚与道士实际上是作者的一片苦心所化。

道士叹道“ 你这病非药可医，我有个宝贝借与你，你天天看，此命可保矣 。”  说毕，从褡裢中取出一面镜子来一一两面皆可照人，镜把上錾 “风月宝鉴”四个字，原来是把双面镜。

这应该是把神通广大的镜子，贾瑞有救了。道士说  “ 此宝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是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的病症，有济世保身之功。所以把它带到世上，单与那些聪明俊秀、风雅王孙等照看。” 因为那些俊杰、王孙常常会在情欲里沉沦。所以他要来为他们治这个病。  “  但你千万不能照正面，只能照背面。要紧！要紧！三天之后，我来收取，保证你病好。”说完之后道士便走了。

作者特意安排跛足道人出现，而且自救的方法也不难，只是照镜子的反面。这时候贾瑞不知道正面是什么，反面是什么，但只要他听话照做，就可保命。治病却要靠他做与镜子正和反的游戏，有点荒谬。

众人苦留不住，那道士走了。贾瑞拿了镜子以后想：“  这道士倒有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试试？” 他拿起风月宝鉴，照道士的意思只看反面，结果他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骷髅在里面。（脂砚斋批： 好知青冢骷髅骨，就是红楼掩面人 ）

西方的美术史里面常常有骷髅，修行的时候旁边也有骷髅头，是要告诉你生命的终结状态。你每天看，提醒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一个幻像。这里是借“风月宝鉴 ” 度化贾瑞，告诉他你最后就是这个样子，现在有什么好邪思妄动的，你所拥有的东西不过是一个幻像，没必要对虚幻的东西过于执着。

这个骷髅却把贾瑞吓坏了，他哪有慧根悟到这些，连忙掩了镜子，骂道：“道士混帐，如何吓我！” 正面的点化到他这里变成了“混帐”，他不要看镜中的骷髅 。

他偏要去照正面，“只见凤姐站在里面招手叫他 ” ，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美人。有没有镜子不重要了，是他没有办法忘掉凤姐，他的欲念害了他，王熙凤成了他的致命伤，一个人在幻想里面所受的情欲煎熬是最痛苦的。

三天时间，照照镜子而已，不算难，情欲的可怕就在于连三天都克制不了，作者告诉我们，当所有该知道的事情都知道以后，你还做不到，大概是必死无疑了。

就书中的情节而言，“风月宝鉴”的出现，就是寓言似地告诫贾瑞：凤姐是一个魔鬼，她要用假的爱情期骗你，致你于死，她说爱你是她的假象，你不要被她的假象所蒙蔽，断了她，病即好！

可贾瑞呢， “ 心中到底不足，又翻过正面来，只见凤姐还招手叫他，他又进去，如此三四次。”  人无奈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贾瑞后来遗精而亡，因为他一直在照镜子的正面，陶醉于幻想着跟凤姐的云雨，无法自拔，直至耗尽精血。写情欲之悲伤，没有像《红楼梦》写得这么惨的，你忽然会回想起贾瑞之前说的 “死也要来！” 。现在他就是一次一次赴“死亡之约”，这大概真是他要还的冤孽之债，非要死于王熙凤之手。

天上的“风月宝鉴”救不了他，因为他是死于自己的欲望，凶手正是他自己。

《红楼梦》告诉你，就是菩萨也不能完全救人，人只有自己救自己，所谓“ 命由己造，褔自己求。”

代儒骂道  “是何妖镜”？

贾瑞死了，旁边的人只看到他在照镜子，他所看到的幻象旁人是看不到的。我们每个人心里的幻象与情欲别人都看不到，只有自己知道，所以大家都觉得是那个道士在作怪，这是个妖镜，竟然让人照照就死掉了。这很像荒诞不经的神话，可又那么真实。

贾瑞死了，他的祖父痛不欲生，但他不知检讨自己，却将一腔怒火发向那面“ 风月宝鉴”，必欲烧之而后快，这就是错上加错了。“只听镜内哭道：“  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  镜子跟人一样有它的灵魂，敢于直言，并且一语中的，直透本质，这种寓言式的写法，让人感慨。是呀，人世间这么多假象，人自己把假当真，为什么要怪罪它？

“ 以假为真” 是 《红楼梦》里非常深的道理。在人间行走，我们都不同程度地以假为真，作者对人生最大的领悟与最大的悲悯也在于此。

作者没讲明到底什么是真的？真的难道就是那个骷髅吗？在成为骷髅之前，人的生命应该怎样度过？如何自处，没有讲，他只是提醒，让你觉得你眼下所眷恋、执著、放不下的东西，其实都是梦幻泡影，我不认为《红楼梦》是要你放弃对生的所有眷恋，只是在提醒你，没必要对终成虚幻的东西过于执著。

作者独特的艺术构思和写作手法完全发挥了 “ 物与神游 ” 的想象力，达到一种非常自然又洒脱的境界。

在这里，贾珍正好和贾瑞一明一暗，两相对照。应了那句老话“万恶淫为首”。

所以，风月宝鉴已不再是一面镜子，它被赋予象征了很多。

①  事物有两面性，即对立又统一。

②  世间的许多事物，其真实的本质往往深藏在它的反面，其正面的表现常是一种假象。我们看待它研究它，应当从反面着眼。凤姐看似是一个美女，实则是个凶残的阴谋家。

③  “警世 ” 作用，劝人戒绝情欲声色为目的。美人不过是 “ 带血骷髅 ” ，一切美艳终难持久，贾瑞贪恋女色，祸由自取，警告世人情色之祸足以毁家。

④  从美色中看见骷髅，于富贵时看见贫穷，于繁华时看见凋零。

万事万物，都可是风月宝鉴，已不单指孽海情天里那些邪思妄动的公子哥们。

风月宝鉴的正面，是红粉佳人，是温香软玉，是雕梁画栋，是锦衣玉食。终究是梦幻泡影。

风月宝鉴也是这本书，古人有云“以史为鉴”，要不然书里写毁掉镜子，何不砸碎，为何要烧？人们总是意欲毁掉那些清醒的真实，喜欢追逐那些迷惑的假像。

那么反照风月宝鉴，又会如何呢？

书中早已有总结的“文眼”：

“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人作嫁衣裳！”

对于许多人来说，目前为止的人生都是这样，“反认他乡是故乡”地度过。

热闹繁荣的故事背后，尽是白骨骷髅。荣华富贵，不过黄粱一梦。这世上大部分人都喜欢看那正面一一风花雪月、花团锦簇、气象万千、内容浩瀚，恨不能长久流连沉迷，只有从反面深读，那一腔萦绕的悲凉感时不时浸染纸背，照看反面，你才能真切感受到末世家族的悲痛之情，那种 “千红一哭” “  万艳同悲 ”的震撼。

有一天真正明白了悟的时候，却是当头棒喝，将人从浑浑噩噩的梦中惊醒。

《红楼梦》这本书，除了表面的意思之外，其背面还有另一层意思，“ 假做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 这多像风月宝鉴的正反面，它包罗万象，从古至今，每个人都能从中找到现实的映射，在熙攘充满诱惑的人世间，明心见性，慧眼识真，赋予生命积极的意义，不迷失不走丢，才不枉人生在世走一遭。

2021--9        （  风铃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