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高司谏书原文及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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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与高司谏书》原文|注释|赏析|译文

修顿首再拜,白司谏足下:某年十七时,家隧州,见天圣二年进士及第榜,始识足下姓名1。是时予年少,未与人接2,又居远方,但闻今宋舍人兄弟与叶道卿、郑天休数人者,以文学大有名,号称得人3。而足下厕其间,独无卓卓可道说者,予固疑足下,不知何如人也4。其后更十一年,予再至京师,足下已为御史里行,然犹未暇一识足下之面5。但时时于予友尹师鲁问足下之贤否,而师鲁说足下正直有学问,君子人也,予犹疑之6。夫正直者不可屈曲,有学问者必能辨是非;以不可屈之节,有能辨是非之明,又为言事之官,而俯仰默默,无异众人,是果贤者耶7?此不得使予之不疑也。自足下为谏言来,始得相识。侃然正色,论前世事,历历可听,褒贬是非,无一谬说8。噫,持此辨以示人,熟不爱之9?虽予亦疑足下真君子也。是予自闻足下之名及相识,凡十有四年,而三疑之。今者推其实迹而较之,然后决知足下非君子也10。

前日范希文贬官后,与足下相见于安道家11。足下诋诮希文为人,予始闻之,疑是戏言;及见师鲁,亦说足下深非希文所为,然后其疑遂决。希文平生刚正,好学通古今,其立朝有本末,天下所共知12,今又以言事触宰相得罪13,足下既不能为辨其非辜,又畏有识者之责己,遂随而诋之,以为当黜,是可怪也14。夫人之性,刚果懦软,禀之于天,不可勉强,虽圣人亦不以能责人之必能15。今足下家有老母,身惜官位,惧饥寒而顾利禄,不敢一忤宰相以近刑祸,此乃庸人之常情,不过作一不才谏官尔。虽朝廷君子,亦将闵足下之不能,而不责以必能也16。今乃不然,反昂然自得,了无愧畏,便毁其贤以为当黜,庶乎饰己不言之过17。夫力所不敢为,乃愚者之不逮18;以智文其过,此君子之贼也19。

且希文果不贤邪?自三四年来,从大理寺丞至前行员外郎、作待制日,日备顾问,今班行中无与比者20;是天子骤用不贤之人21。夫使天子待不贤以为贤,是聪明有所未尽22,足下身为司谏,乃耳目之官23。当其骤用时,何不一为天子辨其不贤,反默默无一语,待其自败,然后随而非之?若果贤邪,则今日天子与宰相以忤意逐贤人,足下何得不言?是则足下以希文为贤,亦不免责;以为不贤,亦不免责;大抵罪在默默尔。

昔汉杀萧望之与王章,计其当时之议,必不肯明言杀贤者也,必以石显、王凤为忠臣,望之与章为不贤而被罪也24。今足下视石显、王凤果忠邪?望之与章果不贤邪?当时亦有谏臣,必不肯自言畏祸而不诔,亦必曰当诛而不足谏也。今足下视之,果当诛邪?是直可欺当时之人,而不可欺后世也。今足下又欲欺今人,而不惧后世之不可欺邪?况今之人未可欺也!

伏以今皇帝即位已来,进用谏臣,容纳言论,如曹修古、刘越,虽殁犹被褒称25。今希文与孔辅,皆自谏诤擢用26。足下幸生此时,遇纳谏之圣主如此,犹不敢一言,何也?前日又闻御史台榜朝堂,戒百官不得越职言事27。是可言者惟诔臣尔。若足下又遂不言,是天下无得言者也。足下在其位而不言,便当去之,无妨他人之堪其任者也28。

昨日安道贬官,师鲁待罪29,足下犹能以面目见士大夫,出入朝中,称诔官,是足下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所可惜者,圣朝有事,诔官不言,而使他人言之。书在史册,他日为朝廷羞者,足下也30。《春秋》之法,责贤者备31。今某区区犹望足下能一言者,不忍便绝足下,而不以贤者责也32。若犹以谓希文不贤而当逐,则予今所言如此,乃是朋邪之人尔33。愿足下直携此书于朝,使正予罪而诛之,使天下皆释然知希文之当逐,亦谏臣之一效也。

前日足下在安道家,召予往论希文之事,时坐有他客,不能尽所怀,故辄布区区弘4,伏惟幸察。不宣35。修再拜。

【注释】 1家随州:欧阳修四岁丧父,母郑氏带他投奔叔父随州推官欧阳晔,定居于随州(今湖北随县)。进士及第榜:考中进士的名单。2未与人接:未与社会名流交往。 3宋舍人兄弟:指宋庠、宋祁兄弟。《宋吏》本传称“祁兄弟皆以文学显。”叶道卿:叶清臣,字道卿,长洲(今江苏吴县)人,《宋史》本传称他“善属文”。郑天休:郑戬,字天休,吴县(今江苏苏州)人,《宋史》本传称他“以属辞知名。”按以上四人与高若讷同为天圣二年(1024)进士。得人:指天圣二年进士考试录取了很多人才。4厕其间:参与其中,列名其中。 5更(geng):经历。里行:官名,唐置,宋承之,非正官,无定员。 6尹师鲁:即尹洙。贤否(pi丕):好坏。 7言事之官:指谏官,掌弹劾纠察之权。俯仰:凡事随人,没有主见。 8侃然正色:刚直严肃。侃然,耿直貌。 9“持此辩”二句:意谓高若纳以如此雄辩的言论出现在人们面前,谁能不敬佩他呢? 10推其实迹而较之:以高若纳的实际行为和他的言论相比较。 11范希文:即范仲淹。安道:余靖,字安道,韶州曲江(今广东韶关)人,当时任集贤校理。 12立朝:处理朝政。本末:树木的根和梢,此指光明磊落、政绩赫然。 13以言事触宰相得罪:景佑三年(1036),范仲淹上《百官图》,斥责宰相吕夷简任用私人,又论迁都事与吕不合,上四论讥指时政,且说“恐今日亦有张禹坏陛下家法”,吕大怒,二人交章对诉。范由此获罪,落职知饶州。 14非辜:无罪。黜:贬斥。 15禀:承受。 16闵足下之不能:怜悯你不敢直谏的卑微心理。闵,同“悯”。 17便(pian骈)毁:随言诋毁。《论语·季氏》:“友便佞。”郑注:“便,辩也。” 18“力所不敢为”二句:意指有能力去做,还不如没有能力做的愚人。“愚者之不逮”是“不逮愚者”的倒装。 19文(wen问):掩饰。 20“自三四年来”几句:天圣七年(1029),范仲淹任大理寺丞时,因言事忤章献太后旨,通判河中府。明道二年(1033),召拜右司谏。景佑二年二月,范仲淹由苏州知州迁官礼部员外郎、天章阁待制。同年十一月,因言事为吕夷简所忌,调任开封府。“三四年”指擢升之速,并非准确数字。前行:唐宋时六部分为前行、中行、后行三等,兵、吏二部及左右司为前行。前行员外郎,指范仲淹任吏部员外郎事。班行:指朝廷上同列的官员。 21骤用:破格提升。不贤之人:这是承前“希文果不贤邪”而言,并非真的说范仲淹“不贤”。 22聪明有所未尽:言指宋仁宗观察不够周到。听觉灵敏叫聪,视觉灵敏叫明。 23耳目之官:谏官负责纠察官吏,是皇帝的耳目。24忤意:违背意志,此有恼怒之意。萧望之:字长倩,东海兰陵(今山东峄县)人。汉宣帝临终时,以太子太傅受遗诏辅幼主(元帝),领尚书事。后因反对宦官弘恭、石显为中书令,被诬下狱,饮鸩自杀。王章:字仲卿,巨平(今山东泰安县)人。汉元帝时任左曹中郎将,因反对石显被罢官;成帝时任京兆令,时外戚大将军王凤专权,王章上奏章言王凤不可任用,被诬下狱,死于狱中。 25今皇帝:指宋仁宗赵祯。曹修古:字述之,建州建安(今福建建瓯县)人,曾任监察御史。《宋史》本传说他“立朝慷慨有风节,当太后临朝,权幸用事,人人顾望畏忌,而修古遇事辄言,无所回挠”。仁宗亲政时,曹修古已死,“帝思修古忠,特赠右谏议大夫。”刘越:字子长,大名(今河北大名县)人,曾任秘书丞,仁宗亲政时刘越已死,赠官右司谏。 26今希文与孔道辅皆用自谏诤擢用:宋仁宗明道二年(1033)吕夷简助成仁宗废郭后,御史中垂孔道辅率谏官范仲淹等十人伏阙谏阻得罪,孔贬知泰州,范贬知睦州。至景佑二年(1035),复擢用孔道辅为龙图阁直学士,范仲淹为吏部员外郎、权知开封府事。 27“御史台榜朝堂”二句:景佑三年,范仲淹与吕夷简交章互诉时,吕攻击范“越职言事,荐引朋党,离间君臣。”后御史韩渎迎合吕夷简,“请以范仲淹朋党榜朝堂,戒百官越职言事者。从之。”当时范仲淹不是谏官,却屡次讥讽时政,故目为“越职言事。” 28“便当去之”二句:意为高若纳应该辞职,以免妨碍能够胜任谏官职务的人出任谏官。 29安道贬官:余靖因发表反对贬谪范仲淹的言论,贬为监筠州酒税。师鲁待罪:尹洙义愤填膺地自告是范仲淹之党,因当时尚未处理,故称“待罪”,后贬为监郢州酒税。 30“书在史册”三句:意为高若纳的行为,将来载入史籍,会成为宋朝的耻辱。31《春秋》之法,责贤者备:意谓孔子作《春秋》的义理,在于对贤者要求高,多所责难。 32绝:断绝关系。 33朋邪之人:与坏人结党之人。意为如果高若讷仍然认为范仲淹是坏人,则自己就正属于坏人的“朋党”。因吕夷简等人攻击范仲淹等革新人士是“朋党”,所以用这句反讥。34辄:特。布区区:陈述个人的看法。 35不宣:意谓言不尽意。

【今译】 我恭敬地向司谏大人陈述己见。我十七岁那年,家居随州,从天圣二年的进士及第榜上,第一次看到您的名字。当时我还年轻,没机会同名人交往,加之又住在远离京城的僻壤,只听说与您同中进士的宋舍人兄弟、叶道卿、郑天休等人都是斐声文坛的人士,所以公认那年考试录取了人才。但是,您虽列名其中,却惟独没有让人称道之处;我由此对您产生怀疑,不知您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在以后的十一年中,我虽去京城两次,但您已升任御史里行,使我无缘见您,只能常向我的至友尹师鲁询问您的好坏。师鲁称您人品正直,学问渊博,是位君子。但我仍存有疑问。正直的人是不会使他屈服的,有学问的人定能辨别是非,既有不可屈服的气节,又具辨别是非的聪明,加之谏官的责任在身,却凡事随人,毫无主见,同凡夫俗子有何差别,这难道果真是贤人所为吗?这不能不使我存有疑问啊。

自您升任司谏后,我才得以与您相识。您耿直严厉,评说前代事件,陈述得条条在理;褒贬是非,尽现真知卓见。啊!把这些观点表白于众人,何人不爱呢?就是我,也因此猜想您是真正的君子。

我和您从仅闻其名到相识,共十四年之久,三次对您产生疑问。如今,把您的实际行为同平时的言语比较后可以断定,您并不是真正的君子。

前几天,在范希文被贬官后,我在余安道家中见到了您,听到您责骂范希文的为人。我刚听到您这些话时,怀疑你是在开玩笑。后见到尹师鲁,他也说您非难范希文的所做所为,我的疑问才得到答案。范希文一生刚豪正气,好学博古通今,处理政务光明磊落,政绩赫然,这是天下人所公认的;如今,因抒发己见触犯宰相而获罪。您既不为他的清白辨解,又畏惧有识之人责难自己,便跟着别人诋毁他,认为他应该罢黜,这实在是怪事一桩。

人的品性,有刚强果敢与懦弱之分,此乃天赋,不可硬求;即使圣人也不以别人不能做到的要求他一定做到。如今,您上有老母,又珍惜自己的官位,畏惧饥寒,留恋利禄,不敢有任何言行顶触宰相,怕因此遭遇刑罚,这是凡人之常理。可对于您,就只能算一个不称职的谏官。即使朝廷上的君子们,也只会怜悯您,而不会强求您去办您无法做的事。遗憾的是,您自己反而意气昂扬,自命不凡,毫无羞愧畏惧之色,随意中伤贤士范希文,说他当贬,不如说是为了掩盖自己不敢进言之过。能力低而不敢为之,是愚昧的人能力不够;把智能用来遮掩自己的过错,这是君子中的盗贼。

况且,范希文真的没有贤能吗?这三、四年中,由大理寺丞被提升为吏部员外郎;担任天景阁待制期间,皇帝每天向他询问各种事情,如今朝廷同列官员中有谁能同他相比。这难道是皇上偶然重用不贤之人吗?皇帝对不贤之人以为贤人,那是对他了解不够,您身负司谏之职,负责纠察官吏,当不贤之人被任用时,你为何不向皇帝辨解他的不贤,而一直保持沉默?现在他失意了,你又随着别人诋毁他。如果范希文真的具有贤能,那么,现在皇帝与宰相因他触犯自己的意志而驱逐有贤能之人,您必须表述自己的意见。可见,您承认范希文有贤能,会有人责备您;您不承认他有贤能,也会有人责备您。您的罪过大概就在于始终保持沉默。

忆往昔,西汉末年杀害肖望之、王章二人,料想当时的议论,肯定不会明说是杀害了贤人,而且会将石显、王凤视为忠臣,肖望之、王章则因不贤遭到惩罚。如今,您还认为石显、王凤真的是忠臣吗?而肖望之、王章又真的不贤吗?当时虽有谏官,但他们肯定不会说自己因惧风险而不敢谏阻,而肯定会说肖望之、王章罪当诛杀,不值得谏阻。如今,您认为真的该杀吗?这只能欺骗一时之人,却欺骗不了后世之人啊。现在,您又想欺骗今天的人,难道不怕后世之人是欺骗不了的吗?况且,今天的人也是不能欺骗的啊!

如今的皇帝自即位后,能够提拔任用谏官,接受和采纳合理的意见。比如曹修古和刘越,人虽已死,却仍受到褒奖;今天的范希文与孔道辅同样是由谏官提升起来的。您有幸生于这样的时代,遇到这种善于纳谏的圣明皇帝,您还不敢站出来说话,这又是为什么呢?前几天,又听说御史台在朝堂张榜,告戒百官不准越职言事,可见只有谏官能说话了。如果您也不开口,这天下便无能说话之人了。您身在谏官之位却不开口,就应速速离开谏官之位,以免妨碍能胜任此职的人出任。昨天,余安道又被贬官,尹师鲁也正在等侯处理,而您却还有脸回来见同仁,在朝廷上走出走进自称谏官,可见您已经不知道人世间尚有让人羞耻的事情,遗憾的是,朝中出了事,谏官不敢出来说话,却叫别人去说话,这件事写在史书上,以后为朝廷留下耻辱的,正是您。

《春秋》的义理,对贤德之人的要求是非常高的。如今我仅仅希望您说一句话,是不忍心这样同您断绝关系而不依据贤能之人的标准来要求您。如果您仍认为范希文属不贤之辈,应当驱逐,那么,我今天说的这些话,实属范希文的同党。请您直接把这封信送到朝堂,让朝廷指责我的罪过并惩罚我,让天下所有的人都明明白白的知晓范希文这个人实应驱逐,这可是您作谏官的一件“功劳”啊。

前几天,您在余安道家叫我去商议范希文的事情,因当时有其他客人在坐,我不便尽述衷情,所以特意写这封信陈述我个人的一些看法,万望见谅。言不尽意。欧阳修敬上。

【集评】 清·沈德潜《唐宋八大家文读本》:“此石守道四贤一不肖之诗所由作也。棱角峭历,略无委曲,愤激于中,有不能遏抑者耶。而欧公亦贬斥矣。公是年只三十岁,气盛故言言愤激,不暇含蓄。”

宋·蔡襄《四贤一不肖诗》:“累幅长书快幽愤,一奏司谏心无疑。”

宋·黄庭坚《跋欧阳公红梨花诗》:“观欧阳文忠公在馆阁时《与高司谏书》语气,可以折冲万里。”

陈兆仑《欧文选集》:“高司谏一书,发之最激,而亦不掩其往复百折之常度。”

【总案】 景佑年间,吕夷简以老病在相位日久,政事多废驰,因循守旧,不思振治,任人唯亲,同有志改革者时有矛盾。景佑三年,范仲淹上《百官图》,提出近臣进退,不宜全出之宰相,触怒了吕夷简,不久,两人又因建都一事再生冲突,范又进“四论”讥评时政,指责吕夷简;吕遂攻击范“越职言事,离间君臣,引用朋党”,并以辞相职要挟。范因而被贬为饶州知州。_为此,朝臣纷纷论救,而朝廷规定,非谏官不得越职言事。身为左司谏的高若纳不仅含糊不言,且在余靖家诋毁范仲淹。欧阳修出于义愤,写出本文。文章议论风发,鞭辞入里,足见作者刚正不阿、义正辞严、气势充足、逐层揭露,且语语击中对方要害,使阿谀尸位之徒无地自容。

娱乐大师小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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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高司谏书原文:

修顿首再拜,白司谏足下:某年十七时,家随州,见天圣二年进士及第榜,始识足下姓名。是时予年少,未与人接,又居远方,但闻今宋舍人兄弟,与叶道卿、郑天休数人者,以文学大有名,号称得人。而足下厕其间,独无卓卓可道说者,予固疑足下不知何如人也。其后更十一年,予再至京师,足下已为御史里行,然犹未暇一识足下之面。但时时于予友尹师鲁问足下之贤否。而师鲁说足下:“正直有学问,君子人也。”予犹疑之。夫正直者,不可屈曲;有学问者,必能辨是非。以不可屈之节,有能辨是非之明,又为言事之官,而俯仰默默,无异众人,是果贤者耶!此不得使予之不疑也。自足下为谏官来,始得相识。侃然正色,论前世事,历历可听,褒贬是非,无一谬说。噫!持此辩以示人,孰不爱之?虽予亦疑足下真君子也。是予自闻足下之名及相识,凡十有四年而三疑之。今者推其实迹而较之,然后决知足下非君子也。

前日范希文贬官后,与足下相见于安道家。足下诋诮希文为人。予始闻之,疑是戏言;及见师鲁,亦说足下深非希文所为,然后其疑遂决。希文平生刚正、好学、通古今,其立朝有本末,天下所共知。今又以言事触宰相得罪。足下既不能为辨其非辜,又畏有识者之责己,遂随而诋之,以为当黜,是可怪也。夫人之性,刚果懦软,禀之于天,不可勉强。虽圣人亦不以不能责人之必能。今足下家有老母,身惜官位,惧饥寒而顾利禄,不敢一忤宰相以近刑祸,此乃庸人之常情,不过作一不才谏官尔。虽朝廷君子,亦将闵足下之不能,而不责以必能也。今乃不然,反昂然自得,了无愧畏,便毁其贤以为当黜,庶乎饰己不言之过。夫力所不敢为,乃愚者之不逮;以智文其过,此君子之贼也。

且希文果不贤邪?自三四年来,从大理寺丞至前行员外郎,作待制日,日备顾问,今班行中无与比者。是天子骤用不贤之人?夫使天子待不贤以为贤,是聪明有所未尽。足下身为司谏,乃耳目之官,当其骤用时,何不一为天子辨其不贤,反默默无一语;待其自败,然后随而非之。若果贤邪?则今日天子与宰相以忤意逐贤人,足下不得不言。是则足下以希文为贤,亦不免责;以为不贤,亦不免责,大抵罪在默默尔。

昔汉杀萧望之与王章,计其当时之议,必不肯明言杀贤者也。必以石显、王凤为忠臣,望之与章为不贤而被罪也。今足下视石显、王凤果忠邪?望之与章果不贤邪?当时亦有谏臣,必不肯自言畏祸而不谏,亦必曰当诛而不足谏也。今足下视之,果当诛邪?是直可欺当时之人,而不可欺后世也。今足下又欲欺今人,而不惧后世之不可欺邪?况今之人未可欺也。

伏以今皇帝即位已来,进用谏臣,容纳言论,如曹修古、刘越虽殁,犹被褒称。今希文与孔道辅皆自谏诤擢用。足下幸生此时,遇纳谏之圣主如此,犹不敢一言,何也?前日又闻御史台榜朝堂,戒百官不得越职言事,是可言者惟谏臣尔。若足下又遂不言,是天下无得言者也。足下在其位而不言,便当去之,无妨他人之堪其任者也。昨日安道贬官,师鲁待罪,足下犹能以面目见士大夫,出入朝中称谏官,是足下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所可惜者,圣朝有事,谏官不言而使他人言之,书在史册,他日为朝廷羞者,足下也。

《春秋》之法,责贤者备。今某区区犹望足下之能一言者,不忍便绝足下,而不以贤者责也。若犹以谓希文不贤而当逐,则予今所言如此,乃是朋邪之人尔。愿足下直携此书于朝,使正予罪而诛之,使天下皆释然知希文之当逐,亦谏臣之一効也。

前日足下在安道家,召予往论希文之事。时坐有他客,不能尽所怀。故辄布区区,伏惟幸察,不宣。修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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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欧阳修叩头再拜,禀告司谏足下:我十七岁时,家住随州,看到天圣二年进士及第的布告,才知道了您的姓名。当时我年纪轻,尚未与别人结交,又住在僻远的地方,只听说布告上的宋舍人兄弟,以及叶道卿、郑天休等人,因文学著名于世,因此这次进士考试号称得到了人才。而您置身其中,单单没有突出的可以称道的地方,我因而怀疑您不知是怎样一个人。以后过了十一年,我第二次到京师,您已担任了御史里行,可还是没有机会与您见一次面。只是常常向我的朋友尹师鲁打听您的贤与不贤,师鲁说您“正直有学问,是一位君子”。我还有些怀疑。所谓正直,就是不可弯曲;所谓有学问,就一定能明辨是非。凭借着不可屈服的气节,有能辨是非的明智,又担任谏官的职务,却随波逐流默默无言,与一般人没有任何区别,这果真是贤者吗?这不能不使我怀疑啊!自从您担任了谏官以后,我们才认识了。您一脸正气,纵论前代之事,思路清晰十分引人。褒扬正义,贬斥奸邪,没有一点谬论。啊,据有这样的辩才向人显示,谁会不爱戴您呢?即使我仍然怀疑您是否是真正的君子。这是我自从听说您的姓名直到与您认识,十四年中却有三次怀疑的情况。如今推究您的实际行为再来仔细分析,然后断然肯定您不是个君子。

前几天范希文贬官以后,我和您在安道家中会面,您极力诋毁讥笑希文的为人。我开头听到这些话,还怀疑您是讲着玩的。等到碰见师鲁,他也说您极力否定希文的所作所为,然后我就不再怀疑了。希文平生刚正、好学、博古通今,他立身朝廷始终如一,这是天下都知道的。如今又因为正直敢言触怒了宰相得到罪责,您既不能为他辨明无罪,又害怕有识之士会责备自己,于是就跟着别人来诋毁他,认为他应当受到贬斥,这真是太奇怪了。说起人的性格,刚正果敢,怯懦软弱的性格都受之于天,不可勉强改变。虽然是圣人,也不会用办不到的事情去要求别人一定办到。如今您家中有老母,自身又爱惜官位,害怕忍饥受冻,顾念利益俸禄,因而不敢稍有违反宰相以致受刑遭祸。这也是平庸之辈的常情,只不过是做了一个不称职的谏官罢了。虽然是朝廷中的君子,也将怜悯你的无能,而不会用必须办到来要求您的。如今却不是这样,您反而昂然挺胸十分得意,没有一丝一毫的羞愧畏惧,随意诋毁希文的贤能,认为他应当遭受贬斥,希望以此掩盖自己不据理力争的过错。应该说,有能力而不敢去做,那只是愚笨之人做不到罢了。而用小聪明来掩饰自己的过错,那就成了君子的敌人了。

况且希文难道真的不贤吗?从三、四年以来,从大理寺丞做到前行员外郎,他在做待制的时候,每天备作皇帝的顾问,如今同僚中没有能与他相比的人。这难道是天子仓促起用不贤之人吗?假使天子把不贤之人当作贤人,那是聪明之中的疏忽。您身为司谏之官,是天子的耳目,当希文仓促间被起用之时,为什么不马上为天子辨明他的不贤,反而默默地不讲一句话。等到他自己失败了,然后跟着别人说他的不是。如果希文真是贤人,那么如今天子和宰相因为他违背自己的心意而斥逐贤人,您就不得不出来讲话。如此说来,那么您认为希文贤,也不免遭受责备;认为希文不贤,也不免遭受责备,大概您的过错就在于默默无言罢了。

从前汉王朝杀害萧望之和王章,估计当时朝廷中的议论,必然不肯明确地说是杀了贤者。相反必然把石显、王凤说成是忠臣,而萧望之和王章作为不贤之人而遭受罪罚。如今您真把石显、王凤看作是忠臣吗?萧望之与王章真的不贤吗?当时也有谏官,他们必定不肯承认是害怕灾祸而不向天子进言,也必定会说萧望之、王章应该被杀而不值得提出意见的。如今您看,他们真的该杀吗?那是只可欺骗当时的人们,而不可欺骗后代的。如今您又想欺骗现在的人们,就不怕后代人的不可欺骗吗?何况现在的人也未必就能欺骗啊。

我恭敬地以为,当今皇帝即位以来,进用谏官,采纳意见,如曹修古、刘越虽然已经去世,还被人们称扬。如今希文与孔道辅都由于敢于进谏而被提拔任用。您幸运地生于此时,碰到如此能听取意见的圣主,尚且不敢说一句话,为什么呢?前几天又听说御史台在朝廷中贴出布告,告诫百官不可超越本职谈论政事,这样,能够提意见的只有谏官了。假如您又不说话,那么天下就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您在谏官那个位置上却不说话,就应该离职,不要妨害胜任谏官之职的他人。昨天安道遭到贬谪,师鲁也等候着罪责,您还能够有脸面去见士大夫们,出入朝廷号称谏官,那是您不再知道人间还有羞耻事了。所可惜的是,圣朝有事情,谏官不说而让别人去说,这种事情记载在史书上,以后使朝廷蒙受到羞辱的,是您啊!

按照《春秋》的法则,对贤者要求详尽周全。如今我还一心一意地希望您能够向天子进一言,不忍心就与您决绝,而不拿贤者来要求您。倘若您还认为希文不贤而应当斥逐,那么我今天如此为他说话,那是朋党邪恶的小人了。希望您直接带着这封信到朝廷上去,让天子判定我的罪过而杀了我,使得天下都真正了解希文应当被斥逐,这也是谏官的一大作用啊。

前几天您在安道家中,把我叫去议论希文的事情。当时有其他客人在,我不能畅所欲言。因此就写了区区此信,恭敬地希望您明察。不多言了,欧阳修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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