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是一个最具艺术气质的艺术家,他多情善感,才华横溢。他有个雅号叫“丰柳燕”,因为他爱青青的杨柳树,也爱呢喃不休的春燕。在他的漫画中,杨柳与燕子的形象比比皆是,氤氲着江南水乡的春光,天地钟灵的才子气息。这次,我主要就是来谈谈他画中的杨柳这个意象。 丰子恺爱柳是出于偶然,他只不过看见人家在种柳,就讨了一株来种,顺手就常常把它作为画材,因此看他画的人说他爱柳,他自己也觉得与柳有缘了。所以,杨柳也便成了丰子恺漫画中重要的元素。 丰子恺在《杨柳》一书中写道:杨柳的主要的美点,是其下垂。花木大都是向上发展的,红杏能长到“出墙”,古木能长到“参天”。向上原是好的,但我往往看见枝叶花果蒸蒸日上,似乎忘记了下面的根,觉得其样子可恶;你们是靠它养活的,怎么只管高居在上面,绝不理睬它呢?你们的生命建设在它上面,怎么只管贪图自己的光荣,而绝不回顾处在泥土中的根本呢?花木大都如此。甚至下面的根已经被斫,而上面的花叶还是欣欣向荣,在那里作最后一刻的威福,真是可恶而又可怜!杨柳没有这般可恶可怜的样子:它不是不会向上生长。它长得很快,而且很高;但是越长得高,越垂得低。千万条陌头细柳,条条不忘记根本,常常俯首顾着下面,时时借了春风之力,向处在泥土中的根本拜舞,或者和它亲吻。好像一群活泼的孩子环绕着他们的慈母而游戏,但时时依傍到慈母的身边去,或者扑进慈母的怀里去,使人看了觉得非常可爱。杨柳树也有高出墙头的,但我不嫌它高,为了它高而能下,为了它高而不忘本。 在丰子恺的眼中,杨柳的精神是值得让他为之浪费油墨和精力的。就在他的漫画和某些工笔画作中,先后画出了许多风姿各异的杨柳:小柳树,老柳树,春之柳,夏之柳,湖畔之柳,陌上之柳,桥头之柳,窗前之柳,月下之柳,梦幻之柳,更有诗韵茶韵兼而得之之柳……而最堪耐人寻味的,则当推《月上柳梢头》这一幅画作。丰子恺的漫画作品,大抵有两类:一类取材于日常生活;另一类呢,则取材于古典词词。即如“月上柳梢头”,就是一例。且看这幅画的五分之四画面,全被“飘出许多弯度微微的S线来”的柳条占满,只在几缕柳条的下端即柳梢处,系住了一轮低悬的圆月,而在画面下方五分之一处,则画出了一个垂着长长辨子的、伫立在矮竹篱里厢的半身背影,这分明在作一种期待,那是被画题兼题款所隐去的、而又是画面着意表达的那种期待:即是“人约黄昏后”的期待。这大篇幅的柳条则是意义无尽。 因此,丰子恺画中的杨柳,也就不再是一种景色的单纯点缀,而是出于生命底部的本真关怀。我曾在网上下载了他的很多幅画,也曾在图书馆看过他的一些书籍,多半也是因为他的插图,但文归文,画归画,其内在的韵味毕竟是相同的。他的画作中,大概一翻,荫荫柳风扑面吹来:《春日游,杏花吹满头》的柳风是清新的,早春天气,柳丝垂碧,山清气爽;《儿童不知春,问草何故绿》的柳风是蓬勃的,怒放的,生命与春天一同生长,生命也就郁郁葱葱了;《郎骑竹马来》的柳风是顽皮的,天真的,欢悦中又多了几分羞涩与温情。《江流有声,断岸千尺》的柳风习习,《湖滨之晨》的柳风浩荡,《一担挑尽古今愁》的柳风晦涩,还有《女墙上黯然的一抹斜阳》,还有《小楼西角断虹明》,还有《田翁烂醉身如舞,两个儿童策上船》,还有《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那柳风的感觉,既不见也能看得到,既不闻,也能嗅得到,或密或疏,浓淡相宜,参差高低,错落有致,稍加点染,情趣颇多。 丰子恺与杨柳的缘,其实还在于其师父——弘一法师。弘一法师生前,在南普陀寺种了一株杨柳。十年的时光,风云变幻,十年的人生,风风雨雨,十年的柳枝,摇摇曳曳,从弱柳到虬枝,丰子恺再次来到时,心中怎能不心潮澎湃?杨柳枝高却垂望深根,先师之恩,就是那株杨柳的根,而作为弟子的,永远只能是根上生出的枝叶,树高千尺,也离不开根的滋养。这寄托着丰子恺多少的深情厚意,也映照出这位漫画大家的高洁情怀和朴素追求:他就是那一株垂枝的杨柳,眼睛是向下的,下面有根,有土地。后来,摩挲杨柳,便成了丰子恺的最爱,不止用手,更是用心。其实在这里并不是说他爱柳,而是留恋这份师徒之情。“柳”者“留”也,这是典型的东方情结,古典情结。当然,丰子恺对于柳树的爱并不只是止步于这个层面,更多的还是我一开始就谈到的被柳树的精神与道德所感动,由此渐生爱慕,不舍不弃。 杨柳是极富画意和诗情的,好像是一棵从古诗中生长出的一种树,上上下下都浸润着诗词歌赋。那些杨柳,也是丰子恺自己的风神与姿采——眼光向下,不忘根本。 因为其他花木「都凭仗了东君的势力而拚命向上,一味好高,忘记了自己的根本。」甚至於「下面的根已经被斫,而上面的花叶还是欣欣向荣,在那里作最后一刻的威福。」所以觉得可恶又可怜!暗示著人世间那些爱慕虚荣,贪图富贵,夤缘为虐,忘恩负义的人,一样可悲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