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uestion

我们凭什么相信科学

Answer 1

周口店的北京猿人在“围炉夜话”的时候，一定知道不能坐到火堆里。这是一种不需要通过思维来获得的直观。这种直观几乎所有哺乳动物都有。也许有人会认为它是一种本能，但由于缺乏研究，我们还不能下这个断言。不过，从人类婴儿没有这个本能来看，不把它当成本能，只把它当成条件反射，也许更为明智。

北京猿人应该还有其他直观，比如可能会知道有白天也有夜晚。狗应该也知道有白天也有夜晚，但它“满足”于此，不会再做任何进一步的探究，因为它还没有心灵——也就是还没有思维。北京猿人却不会满足于这样的直观，他一定会开动脑筋并总结出“日夜交替”来。我们说，这个时候他的直观就获得了扩展，变成了经验性的知识。

人类今天的常识里仍然有“火不能摸”这样的内容，但更多的都已经是经验性的知识了。感冒了喝点板蓝根冲剂或者吃两片感冒灵，这几乎是人人都知道的常识。经验告诉我们，或者是自己或者是别人，这么做的确收到过效果，而且这种效果是可以复制的。这是一个归纳的过程，离开思维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

除了归纳的知识之外，我们还有思辨的知识。数学（包括几何学），就是纯粹的思辨知识。它只需从几个极少的定义和公理出发，完全不用借助任何经验，单凭演绎推理就可以构建起自己整个的知识大厦。

数学之所以能够如此，是因为它所研究的对象不是现实的对象，而是对现实进行过抽象的对象——它并不研究现实世界。比如，数学研究完满的圆，可在现实中的任何地方都不存在完满的圆，完满的圆只存在于抽象中；现实中也没有任何两个完全一样并进而可以相加的东西，“1个苹果+1个香蕉”不能等于“1个橘子+1个西瓜”，只有抽象掉具体的“苹果”、“香蕉”、“橘子”和“西瓜”，抽象出“1”的概念，才能得出“2”个“水果”的结论。

如果你明白这个意思，你就会意识到，即使是在想要计算“1个苹果+1个苹果”的时候也一样，我们必须抽象掉每一个个别苹果的细微差异，抽象出“苹果”的概念来，相加才能被允许。

对现实世界的思辨只有建立在经验的基础上才有其生命力。这一观点跟柏拉图的观点正好相反。柏拉图认为现实世界是“理念”世界的影像。他不是反映论者，就跟黑格尔不是反映论者一样。可是，不论是黑格尔还是柏拉图，都需要跟我们解释，如果绝对精神或者理念是世界的本源，那么关于新大陆的一切概念为什么不是自始就“天赋在”我们头脑中的。

显然，就跟“辣椒”的概念并没有天赋在四川人的头脑中一样，“苹果”的概念也不是，而如果没有“苹果”的概念，“1个苹果+1个苹果”这个表达式本身就不能存在；如果没有“水果”的概念，“1个苹果+1个香蕉=2个水果”这个等式也不能存在；如果没有“斤”和“两”的概念，“1斤+1两”也就无法计算。毫无疑问，如果真是这样，那数学也就只好永远是“纯”数学了，谈不上任何的应用。

幸好我们有这些概念，因而数学可以被应用于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可是数学并不能因此就幻想自己能解释世界，因为不管是苹果还是香蕉，关于它们的概念都不来自数学，即使我们否认苹果和香蕉确实存在也不行。

当然，即便从来也没有人见过苹果和香蕉，甚或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苹果和香蕉，我们也可能会有关于苹果和香蕉的概念，因为我们可以把它们想象出来，就像我们想象出变形金刚来一样。

古希腊的德谟克利特和他的老师留基伯并没有见过原子，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想象出原子，并以原子的概念来解释世界。可是反过来，由于任谁也没见过原子，所以不论他们的理论如何精密完善，人们都可以拒绝接受。因为他们可以想象出原子，别人也可以想象出随便其他什么东西来替代原子；而如果世界可以有各种各样互不相容却又各自自洽的解释，那么每一种解释也就都是可疑的。

这从反面说明了天赋论是不可接受的，因为天赋的观念不应该是五花八门各不相同的。这是天赋观念跟想象观念的根本区别。想象可以插上翅膀任意翱翔，天赋观念却只能是唯一并不易的。

当然，后来人们发现了原子，但这并不是“古希腊原子论”的胜利，而是它的破产，因为原子并不是像德谟克利特所说的那样有的有钩、有的有眼或槽、或凸出或凹陷，它们的结合也不是这种物理性质的结合。我们今天之所以仍然把原子叫做原子，不是因为德谟克利特们揭示了原子的真相，而是为了表达我们对先哲的敬意——我们只是采用了他曾使用过的名称而已。

重申一遍，这是一个可以证明没有什么“天赋观念”的证据，就跟四川人对辣椒的认识一样，原子的概念并没有天生的印在我们的脑子里。脑补毕竟只能是脑补。如果我们够诚恳，到了这一步，大致上也就应该承认，通过观察和归纳来认识世界看上去要更靠谱一些。

这个时候，如果我们不想陷入占星术那样的虽然观察无误但却归纳失败的迷信，或者不想重蹈“天圆地方”那样的由于观察有误而导致归纳失败的覆辙，或者不想止于中医那样的观察不够细致归纳也不够全面的自负，那么，就是时候该从普通的经验知识再前进一步，让科学登场了。

科学一开始就具有一些只有它自己才具有的特征。随着它的发展，时至今日，它已经逐步完善并最终确定了这些特征。这些鲜明而独具的特征也被称作科学原则，正是这些原则使它得以区别于非科学和伪科学。

科学首先限制了自己的野心。它不再像以往的哲学家那样偏爱复杂和广泛的提问，而是把自己的提问限定在尽可能小的、有限的、具体的范围内，不再幻想世界是可以直接从整体上进行断言的。

因此，科学相信，科学知识是一个系统，虽然其中的每一种知识都只解答一种具体问题，但所有这些知识——跟它自身，以及跟其他科学知识——都是相容的、没有矛盾的。

科学还相信，也许人类最终会从这个不断添加进新知识的知识系统中总结出一个终极真理来，但人类发现它的进路却只能是渐进的，而不是一蹴而就的。同时它也承认，能够发现终极真理只是一种乐观的预期，因为最终发现根本没有什么终极真理的可能性同样存在，并且同样重要。

然后，科学为观察设定了准则，使得观察结果可以免受误差、失误和假象的迷惑，尤其是免于受到人的主观因素的干扰。

再然后，科学检讨了归纳，既否定了“用简单的列举来推导科学原理”的怠惰，也否定了想要“从特殊的事例一下跳到和飞到遥远的公理和几乎是最高的普遍原则上去”的冲动。

再再然后，科学还给思辨留下了机会，允许思辨进行大胆的假设和周密的推理，唯一的要求是不能杜撰。

最后科学拒绝了狂妄和固执，表明自己愿意接受质疑和检验，承诺如果不能自洽或与观察事实不符，它将承认自己的错误并放弃错误的结论。

我想，这已经是我们能找到的最好的态度了。面对这样的态度，我找不出任何不信任它的理由。德国哲学家卡西尔说：“科学是人的智力发展中的最后一步，并且可以被看成是人类文化最高最独特的成就。”这是很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