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uestion

又见敦煌

Answer 1

一

一天失眠，一天早起，又常常在半夜醒来，最近的精神有点萎靡，是动不动流汗的伏天，只想在家呆坐如木鸡。

但是不可能的，上班狗还是要日复一日拼荆斩棘。

同我妈闹得不欢而散，都有躲着对方的意思，心里不是不牵挂，只是不想面对，拙于表露心迹，只能这样不尴不尬。

彼此是彼此的心结，这心结带着天然联结。

在敦煌看又见敦煌的演出时，结尾令人触动。历史不过是一眼千年，千年之前，你不是你，我不是我；千年之后，没有了你，也没有了我。

漫漫风沙吟诵的，是谁的传说，也不过掩埋在历史厚重的尘埃之下。

我是你的一瞬间，你是谁的一瞬间。一切皆为序章，一切皆为虚妄。

那一刻，泪流满面。

既然状态不好昏昏沉沉，且在这点偶得时光重新拾得零星感受，去重温短短几日光影岁月。

二

从未同一个地方有如此缘分，每一次，都以为短期内不会再来，因着种种际会，又将我送将过去。

2017，2019，2021，两年一次的奇妙轮回。

17年算是人生的又一转折之年，这年里，换了新的工作，新的城市开始一个人的生活。这年的独行西北，敦煌只是作为如雷贯耳的一处景观所在。

此刻仍能忆起，一个人坐在大巴看着窗外，整车的人昏昏欲睡，耳边依稀有浅浅交谈。戈壁浅滩不时冒出低矮小丛灌木，亦是灰头土脸形状，无处去探寻生之真意，只是顽强扎根在坚硬砂砾黄土里。正如我的行走，本不是为了一个答案而已。

19年再去，多了不一样的感受，似是故人归的亲切之感在看到莫高窟的九层塔时会心一笑。然后路线延伸开去，大西北永远可以茫茫去形容，被粗粝狂野的西北风锻造出的魔鬼城，处处随性延展线条与沟壑，充满不加修饰的原始之美。一条似开往无尽天际的公路指引我们到达那里。

彼时不知奔波那么远，去遥远的远方，只为去遇见一些风蚀的石头或是土墩，秦汉的长城早已破败得几近无迹可寻，仍有些雀跃地，奔赴在那样一条，充满未知的路途。

21年，是猝不及防的出发。沉淀了心性和时间，一粒沙，一抔土，一声悲怆辽远的唱腔，突然令人心潮澎湃。于我是熟悉又陌生的故交，是欢快流淌于敦煌城的党河，那晚惠风和畅，酒意微醺，敦煌城朦胧亲切，成为未曾想象的黏连与挂念。

鸣沙山上那一株低矮的小树，孤独地站在那里，骄傲地站在那里，有风窸窣而过，是寂寂无名的低语。再走几步，便是骑着骆驼的喧嚣人群，唯独它，自在从容，自成一派。

三

莫高窟。

往敦煌城边不远处走，是连绵山体里的一座座石窟，历经岁月和历史的磨砺清洗，有的只剩光秃秃的洞窟，里面原先供奉的雕像已无处可寻。还有一些，被保护了起来。斑驳支离的墙壁之下，是跨越千年的绚烂色彩。

你无法不去赞叹，有这样一个地方，有这样一种艺术，将信仰与宗教，生活与想象，绘画与音乐，神佛传说与人间烟火巧妙关照串联。色彩的繁复艳丽，线条的流畅清晰，故事的精妙绝伦，雕刻的细致传神，在一次又一次的震撼中直击心灵。

原来真有这样一种存在，无论再见多少面，只会令你更沉迷更爱恋。

在那尊卧佛面前，我不由屏气凝神。人常说木胎泥塑，听起来多多少少带点不敬，其实不过是在陈述雕像的制作过程。先由木头扎制框架，泥土雕塑身体，再调制色彩，勾勒线条。你很难想象，一座座佛像就这样被赋予灵魂神韵，受凡间香火供奉敬仰。

卧佛四周壁画讲述的是一个宗教故事，释迦摩尼入灭，座下弟子反应不一，有人悲痛欲绝，有人拈花微笑，有人持刀自残，有人击鼓而歌，芸芸众生相，皆是我们的影子。在这大热闹大悲喜大混乱大放浪中，那一尊佛静静侧卧，双目似睁非睁，神态平和安详。天地之间，唯有他超脱六道之外，不嗔不怒，不悲不喜。这天上事，凡间事，事事因他而起，却事事同他无关。他置身事外，又身在其中，非在行走，却似足下步步生莲。

又有那菩萨罗汉，一眼望去恍若衣袂蹁跹。千百年前的古人以一己之力创造漫天神佛，勾画天宫盛景，反弹琵琶的歌女，吹奏仙音的乐人，仙乐飘飘似声声入耳，载歌载舞道尽人间极乐。又见那舍身饲虎舍生取义的故事，大情大义，大开大阖，令人酣畅淋漓，流连不知归路。

佛不渡众生，皆看各人因缘际会慧根悟性。

洞窟壁画之上还可见若干刀刻痕迹，累累伤痕宛若无声诉说。一层又一层的壁画覆将其上，是超越时代的智慧迭加。只不过，并非所有的重见天日都是幸运，更有更多的秘密，永远湮没于战火与人心。

洞窟中出来，外面艳阳高照，树影婆娑，似天上人间转了个来回，惊觉自己还好端端在地面之上。千百年前，那方云彩是否也从修筑洞窟的匠人头上掠过，我们站在同一条河流。

我们不在同一条河流。

四

鸣沙山。

先有鸣沙山还是先有月牙泉并未去考证，但是马路尽头霍然看见漫漫沙漠，这种城市与自然的奇特相容还是令人惊奇且兴奋。

及至问起当地人，方知敦煌的风道保护亦是重中之重，这样鸣沙山的沙吹不进城市，人与自然相安无事，和谐共生。

第一次，体验骑骆驼，一骑眼睛大大睫毛长长体型瘦小的骆驼分配给我。它大多时候安然地跟在驼队身后，只在风沙骤然增大时晃动一下大骆驼蹄子。骑行的区域看起来并不广阔，只是那天恰逢风沙天，骑在骆驼背上的我手忙脚乱，很怕手机会掉入沙漠之中转眼不在，又要抵御从未见过无孔不入的狂暴风沙，什么大漠风情沙地探险，统统抛之脑后无暇体会。自然之神奇之令人敬畏大概在于此时。

风沙来来去去，踏过的驼印很快掩埋不见，只觉看似轻松的沙漠路途怎么走起来那么久，那样长，驼背上似待了一个世纪。如今回味起来，又是难得的趣味体验了。

第二次，跟着队伍登上沙漠顶端，沿着长长的陷入沙里的软梯一步一步挪将上去，颤颤悠悠心惊胆战，走到半途不上不下，下面的人群已然是小小人儿，而登山之路愈见险陡艰难。咬咬牙，到底还是一鼓作气登了顶。

山顶眺望月牙泉，真是小小一弯月牙儿，是大漠里难得一见的温柔。沙漠的另一边仍是无边荒漠，人迹罕至，荒凉静寂，每一片沙，都没有被践踏亵渎的痕迹，是巨大华美的琥珀，将时光永远定格在这里。

第三次，绕到游人少行的月牙泉后方，更觉其静谧可爱。这一眼少女般的清泉被黄沙轻柔包裹，不受打扰绽放在此，是自然造化的天然美玉，更是清泉荒漠的相互成全。

一汪清浅水域，四周绿苇丛生，无从想象从何开始，又会终结于哪个世纪。有飞鸟掠过，有枝叶喇喇声响，在这样的泉边走一走，让人不由愿意相信，一切美好都会发生。

五

真真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那样炙烈的火热的广袤的苍凉的鲜艳的奔放的敦煌永远鲜活在那里，是永不褪色的明媚画卷。

迟迟不去动笔，似珍藏又怕遗忘。留在心里的震撼酿成岁月绵长，在心上浅印成滩，那个地方，终究还是会去的。

莫高窟出来的路上，我似乎窥见了一方艺术的影子。它不神秘晦涩，不曲高和寡，它可以存在于考古工地上一桶一桶淘出来的稀碎瓦片瓷器，也可以将粗犷与精细捏合于一处黄土挖出的洞窟。强烈的历史时代元素和极具视觉冲击的色彩运用，你看见它，感知它，亲近它，从而爱上它。每一处昏黄的洞窟里，也曾承载历朝历代供奉人的期盼与夙愿。一笔一画描划轮廓晕染色彩时，那些千百年前的艺术家们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

那晚从又见敦煌出来，我沉默着，又想表达着。似乎自己也不甚明了，那一声唱腔出来，怎的就湿了眼眶。而无数次盈眶的热泪，到底是为着触摸到了超脱宗教要义之上的精神信仰，还是为着历史过于宏大，而我们又过于渺小，个人的苦痛哀乐不过沧海一粟，可我们守望的，信奉的，执着的，追寻的，正如当年张议朝派出的十队信使，哪怕九死一生，哪怕客死他乡，背负着使命而来，便要坚持到长安城门为之打开的最后时刻。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他们永远留在历史里，我们是历史的旁观者，我们亦是历史的亲历者。

翻看照片，意外发现当是19年参观莫高复制品展区随手拍下的小照。“想人生如白驹过隙，为自心留一段芳华。”图片小字读来意味隽永，我们其实不必耿耿于怀于个人的微不足道，且歌且行，不负韶华，自在如意，自然也得无穷般若了。

发布小文时，城市突降大雨，下午天色晦如深海，不远处林立高楼似静默大片。然后是电闪雷鸣，冰雹砸在窗棂声，似咚咚擂鼓敲在心头。同事说起，长江的水位要上涨了。我还想了一想，千里之外的敦煌，是否依旧骄阳似火。

你是我的一梦千年，你是我的一眼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