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uestion

《堂吉诃德》

Answer 1

大学的时候，我看过一遍《堂吉诃德》（以下简称《堂》），看完之后并没有觉得有多大的震撼，觉得就是一个个疯疯癫癫的糟老头子，妄想着恢复什么骑士道精神，在路上闹出的一大堆笑话的故事。虽然那时的我不怎么喜欢这个糟老头子，但是不知为何，他那疯疯癫癫的执着形象一直都在我脑中，从不曾忘却。那时候，我觉得这个糟老头子是真的傻，放着好好的绅士不做，却要出去做什么游侠骑士，除了被人笑就是被人揍，有何意义呢？
现在我开始懂得了，不顾这个世界对你的嘲笑与评价，做你喜欢做的事，过你想过的生活，那需要莫大的勇气和毅力，更需要一颗坚忍不拔的心。最最重要的是，内心要足够强大，要有与整个世界对抗的精神力量。简单点说，就是要有信仰，有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信仰。堂吉诃德的游侠骑士生活虽然可笑，但那种不畏强权、锄强扶弱的骑士道精神却是可敬的。堂吉诃德面对那三十多个风车巨人时，他的心中真的没有一丝害怕吗？若是不怕，他又何须向杜尔西内娅祷告，祈求保佑呢？但是为了骑士道精神，他依然用盾牌遮挡住身体，托定长枪，一往无前的向着风车冲杀上去。故事的最后，堂吉诃德永远是倒霉的那一个，永远是被取笑的那一个。他被打倒在地的次数数不胜数，被别人抓弄更是家常便饭，但他从未放弃过心中的理想，他的一行一动都严格遵循游侠骑士的标准，遇到任何困难也从不退缩，这样一个严格按照心中的信仰而活，甚至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疯疯癫癫的糟老头子，值得现实生活中的每一个人发从心底里的尊敬。
堂吉诃德信奉骑士道精神，认为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就是那些骑士小说中无所不能的骑士。堂吉诃德敬仰这些伟大的骑士，除了因为那些骑士有强大的力量之外，更重要的是，那些骑士做的都是一些为民请命，帮助弱小的善举。十五六世纪的骑士小说有点像像现在的网文小说，主角都是可以单挑千万人的BUG存在。看起来确实爽，很多人也喜欢看，但看过之后也就一笑置之了，不会真的认为里面有什么营养，也不会有人在现实生活中收集什么异火，然后来一发把整个地球核平。如果现实生活中真的有人去收集什么异火，然后融入自身，为的不是财富与权力，而是更好的为人民服务，虽然我认为你是傻子，但我依然从心底尊敬这么一号人物。你的方式或许是错了，但是目的是高尚的，美好的，这就够了。但那个糟老头子从心底里相信骑士小说，相信那些行侠仗义的事情，所以他为了心中的骑士道精神，为了警醒道德意义衰落的铁器时代，为了恢复过去的黄金时代，做了绝大数人都做不到的事情，直面了绝大多数人都会逃避的事，战胜了世界上最大的敌人——自己，这成就了一个可敬可爱的糟老头子。
《堂》在小说技巧上是欠缺的，中间总插入一些与故事无关的、作者自我证明的一些话，这非常容易让读者出戏。这也会让读者觉得，自己在看的是一本小说，而不是在某时某地，真正发生过的事情，这会稍稍的降低作品的文学性。这中书外音的插叙，和现代的小说有着明显的不同。这不怪塞万提斯，因为十五六世纪的西方文学大多这样，作品中总夹杂一些作者或者自证或者增添说明故事的书外音，是为了更好的表达作者的想法和意思。毕竟那时候，读书人还是少，作品如果过于晦涩，大部分人也会不知所云的。（PS：现代文学中让作品中的人物的言行来表达作者的思想，是最近两三百年的逐渐发展而来的，而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的）不过瑕不掩瑜，在个人英雄主义的作品中，我觉得那个骨瘦如柴，把洗脸盘当做世界上最坚固的头盔，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盔甲，夹着一个随时都会断成好几截的长枪，骑着一匹走快两步都会摔跤的瘦骨嶙峋的马，出生在拉·曼却这样一个不为人知的小村庄的糟老头子，是世界上最英勇的人，甚至比那个连续八十四天都钓不到鱼的老渔夫圣地亚哥还要勇敢。
堂吉诃德虽然勇敢无比，但其实有一定的悲剧色彩。他和“虽千万人，吾往矣”那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剧不一样，堂吉诃德身上带的却是那种“把美好的东西在你面前摔碎”的悲剧。在堂吉诃德看来，世代虽然衰落，骑士道精神已经式微，但他内心坚信，经过自己的努力，他能恢复这世上那曾经荣耀无比的黄金时代。堂吉诃德不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而是从心底里相信，自己信奉的骑士道精神是正确的，是可恢复的，是黄金时代必不可少的（PS：我怀疑，黄金时代、铁器时代这些名词，最早就出现在这本书中），所以他就去做了。他的行为虽然可笑，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傻子，都认为他脑子有问题，就连他的侍从桑丘也认为他一半傻一半聪明。但在堂吉诃德看来，傻的是这个世道，是这个世界的人，自己才是正确的。如果按现代标准，这样的人，妥妥的会被送进疯人院。杨绛先生在为《堂吉诃德》做序的文字中有这么一段话（PS：我知道杨绛是女士）：社会是个共和国，一个人要努力上进，大伙就笑啊，骂呀，逼得他退转。没有人可以比旁人好、比旁人聪明。谁要凭他那百折不回的天才，高出于凡夫众人之上，社会就排斥他，把他嘲笑糟蹋，一点儿也不肯放松，闪得他到后来伶仃孤独，闷收在自己的思想了。想想这么一段话，你还能坚定的认为，疯的是堂吉诃德，而不是我们自己吗？
堂吉诃德这个人物让我想起了鲁迅先生的一句话——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如果这个糟老头子都不算勇士的话，世上还有几个勇士呢？
《堂》中那个糟老头子虽然出彩，但若没有那个一心想要做海岛总督的侍从桑丘的衬托的话，堂吉诃德的魅力将会大打折扣。我在看的时候，就觉得堂吉诃德和桑丘的组合，和佛洛依德的本我自我超我理论非常相似。堂吉诃德就是个人心中的超我，永远的伟光正，做的事情符合人类的一切美德。锄强扶弱，济苦救难，对于别人的苦难，他永远冲在最前面，为那些被生活所折磨的人们排忧解按。这和1921年的中国共产党员们何其的相似。桑丘呢，就是那个本我，服从身体的原始欲望，属于那种“想要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不吃草”的人类。能偷的懒，一丝不少偷，能挣的便宜，一点没少挣，能获得的好处，即使把那好处榨干了，也要把那些残渣吞进肚子里。这和孙文走后的“凝聚意志，保卫领袖”的国民党又是何其的相似。这类人，八个字便能概括“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就是这么一个不讨喜的人物，和堂吉诃德搭在一起，便起到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堂吉诃德太伟光正了，那种不畏强权、锄强扶弱的骑士道精神，和现实生活差距太远了，很容易让人产生隔阂。这时候，来桑丘这么一个世俗到极点的人中和一下，那是再适合不过的了。堂吉诃德因为桑丘而显得真实，桑丘因为堂吉诃德而显得不那么讨厌，反而有了那么一丝丝的可爱与搞笑。伟大的作家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对人性的拿捏极为精准，一言一行中，人物便能从书中活出来，堂吉诃德和桑丘将永远活在拉·曼却这个一个不为人知的小村庄里。
伟大的作品在很多方面都有相通之处，堂吉诃德和那个老渔民圣地亚哥（PS：这里的圣地亚哥指的是人名，不是地名。原文是santiago，有这么一个地方，也有人用这样的名字）很像，也有那个经历了反法战争，导致重伤，在垂死之际领略了生命的智慧的安德烈的影子。堂吉诃德在将死之时，直言到那些骑士小说的危害，对自己荒唐的一生狠狠的嘲笑了一番，不也有那个经历重重挫折，最后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雪中出家的多情公子的影子吗？对生命的态度，对美德的褒奖，对人类未来的思考，对人生的认识，这些形而上的哲学思考，都或隐或现的出现在每一部伟大的作品里。
《堂》虽然伟大，塞万提斯也是一个伟大的作家，但《堂》这本书，也有其历史局限性。因为西班牙信的是天主教，塞万提斯信的也是天主教，所以他几乎认定信奉伊斯兰教的异教徒都是邪恶的，认为那些摩尔人都几乎带有原罪。摩尔人都是龌龊的，狡猾的，都是不值得信任的。十六世纪的西班牙，也推行过强行没收摩尔人的财产，驱赶摩尔人的法律，塞万提斯受到其中的影响也不足为奇。在塞万提斯的笔下，好的摩尔人都必须改信天主教，对耶稣基督保持虔诚的信仰。不过想想中世纪的九次十字军东征，伊斯兰教、基督教、犹太教对耶路撒冷的反复争夺与杀戮，基督教与伊斯兰教已经基本势同水火。塞万提斯这种观点，在当时，应该被称作政治正确吧。曹雪芹先生写《红楼梦》的时候，对皇家不也得大加赞扬嘛，也是可以理解的。
有一点不得不说的是，个人认为，作品的第二部比第一部差远了。在第一部中，堂吉诃德的精神世界展现的十分完美，那个糟老头子的脑子虽然被骑士小说毒害，但他内心的强大精神世界的丰富足以让任何一个人认识到他那另类的美。他的行为虽然搞笑，但是目的都是好的，都是像金子那样闪闪发光的。第二部就差远了，可能是因为第一部大卖了，而且开始有人冒名顶替出版了第二部，塞万提斯有压力了，写的也急了，导致里面的故事没那么有意思。第二部中的书外音比第一部多了好多，而且大部分都是塞万提斯和那个冒牌货在争风吃醋。更糟的是，第二部中的堂吉诃德虽然还保留着那种大无畏精神，但那个糟老头子却成了上层贵族的取笑的源泉，更像一个小丑，而不是一个以生命去信奉骑士道精神的骑士了。第二部有一半的内容，写的都是堂吉诃德在公爵夫妇的有意安排下，闹出一幕幕笑话，目的却只是为了出堂吉诃德的洋相以及让那对公爵夫妇哈哈大笑，这就和第一部差远了。即便后半部分有一些奇遇，这些奇遇最多不过一两章就匆匆结尾了，很有点虎头蛇尾的意思。更糟糕的是，堂吉诃德没有了那种一往无前的勇气。在第二部的二十九章中，堂吉诃德居然向那些他认为被关在监狱的可怜人说道：“关在监狱里的朋友们，我不知你们是谁，可是我请你们原谅！我倒了霉，你们也只好倒霉；我救不了你们！你们等待别的骑士吧”然后堂吉诃德就走了，这几乎把堂吉诃德整个人物都毁掉了。在第一部中，堂吉诃德和几十个巨人战斗，和魔法师战斗，和狮子对峙，从未后退半步，但在第二部的二十九章里，他居然在请求原谅，然后退却了！那个在我心中信奉骑士道精神的巨人，瞬间崩塌了。我个人建议，《堂吉诃德》的第一部要看，第二部要有对比的看。通过上下两部《堂吉诃德》的对比，我这发现，托老爷子写的那三部《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琳娜》和《复活》是多么了不起的成就。
从堂吉诃德的身上，我第一次领略到了可以独自一人对抗整个世界的内心力量。哪怕整个世界嘲笑他，抓弄他，与他为敌，堂吉诃德为了心中的信仰，为了恢复过去的黄金时代，为了全人类的幸福，他也有与整个世界为敌的勇气，这才是我心目中的真正的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