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至写的诗[作日之歌]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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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说2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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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日之歌》是冯至出版的第一部诗集,由北新书局于1927年4月出版,共印行1500册。全书分上下两卷,上卷收抒情短诗46首,下卷收爱情叙事诗4首,作于1921~l926年。以歌颂青春、歌颂爱情为主题。语言朴质,少修饰,却牵出缕缕真挚、浓郁的情愫。 《昨日之歌》中,最为著名的是四首具有浓厚抒情意味的小叙事诗:《吹箫人》、《帷幔》、《蚕马》和《寺门之外》。

  蚕马

  1

  溪旁开遍了红花,
  天边染上了春霞,
  我的心里燃起火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说,姑娘啊,蚕儿正在初眠,
  你的情怀可曾觉得疲倦?
  只要你听着我的歌声落了泪,
  就不必打开窗门问我,“你是谁?”

  在那时,年代真荒远,
  路上少行车,水上不见船,
  在那荒远的岁月里,
  有多少苍凉的情感。
  是一个可怜的少女,
  没有母亲,父亲又远离,
  临行的时候嘱咐她:
  “好好耕种着这几亩田地!”

  旁边一匹白色的骏马,
  父亲眼望着女儿,手指着它,
  “它会驯良地帮助你犁地,
  它是你忠实的伴侣。”
  女儿不懂得什么是别离,
  不知父亲往天涯,还是海际。
  依旧是风风雨雨,
  可是田园呀,一天比一天荒寂。

  “父亲呀,你几时才能够回来?
  别离真象是汪洋的大海;
  马,你可能渡我到海的那边,
  去寻找父亲的笑脸?”
  她望着眼前的衰花枯叶,
  轻抚着骏马的鬃毛,
  “如果有一个亲爱的青年,
  他必定肯为我到处去寻找!”

  她的心里这样想,
  天边浮着将落的太阳,
  好像有一个含笑的青年,
  在她的面前荡漾。
  忽然一声响亮的嘶鸣,
  把她的痴梦惊醒;
  骏马已经投入远远的平芜,
  同时也消逝了她面前的幻影!

  2

  温暖的柳絮成团,
  彩色的蝴蝶翩翩,
  我心里正燃烧着火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说,姑娘啊,蚕儿正在三眠,
  你的情怀可曾觉得疲倦?
  只要你听着我的回声落了泪,
  就不必打开窗门问我,“你是谁?”

  荆棘生遍了她的田园,
  烦闷占据了她的日夜,
  在她那寂静的窗前,
  只叫着喳喳的麻雀。
  一天又靠着窗儿发呆,
  路上远远地起了尘埃;
  (她早已不做这个梦了,
  这个梦早已在她的梦外。)

  现在啊,远远地起了尘埃,
  骏马找到了父亲归来;
  父亲骑在骏马的背上,
  马的嘶鸣变成和谐的歌唱。
  父亲吻着女儿的鬓边,
  女儿拂着父亲的征尘,
  马却跪在地的身边,
  止不住全身的汗水淋淋。

  父亲象宁静的大海,
  她正如莹晶的明月,
  月投入海的深怀,
  净化了这烦闷的世界。
  只是马跪在她的床边,
  整夜地涕泪涟涟,
  目光好像明灯两盏,
  “姑娘啊,我为你走遍了天边!”

  她拍着马头向它说,
  “快快地去到田里犁地!
  你不要这样癫痴,
  提防着父亲要杀掉了你。”
  它一些儿鲜草也不咽,
  半瓢儿清水也不饮,
  不是向着她的面庞长叹,
  就是昏昏地在她的身边睡寝。

  3

  黄色的蘼芜已经调残
  到处飞翔黑衣的海燕
  我的心里还燃着余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说,姑娘啊,蚕儿正在织茧,
  你的情怀可曾觉得疲倦?
  只要你听着我的歌声落了泪,
  就不必打开窗门问我,“你是谁?”

  空空旷旷的黑夜里,
  窗外是狂风暴雨;
  壁上悬挂着一张马皮,
  这是她唯一的伴侣。
  “亲爱的父亲,你今夜
  又流浪在哪里?
  你把这匹骏马杀掉了,
  我又是凄凉,又是恐惧!

  “亲爱的父亲,
  电光闪,雷声响,
  你丢下了你的女儿,
  又是恐惧,又是凄凉!”
  “亲爱的姑娘,
  你不要凄凉,不要恐惧!
  我愿生生世世保护你,
  保护你的身体!”

  马皮里发出沉重的语声,
  她的心儿怦怦,发儿悚悚;
  电光射透了她的全身,
  皮又随着雷声闪动。
  随着风声哀诉,
  伴着雨滴悲啼,
  “我生生世世地保护你,
  只要你好好地睡去!”

  一瞬间是个青年的幻影,
  一瞬间是那骏马的狂奔:
  在大地将要崩溃的一瞬,
  马皮紧紧裹住了她的全身!
  姑娘啊,我的歌儿还没有咱完,
  可是我的琴弦已断;
  我惴惴地坐在你的窗前,
  要唱完最后的一段:
  一霎时风雨都停住,
  皓月收束了雷和电;
  马皮裹住了她的身体,
  月光中变成了雪白的蚕茧!
  — —1925

  附注:
  传说有蚕女.父为人掠去,惟所乘马在。母曰:“有得父还者,以女嫁焉。”
  马闻言,绝绊而去。数日,父乘马归。母告之故,父不可。马咆哮,父杀之,曝皮
  于庭。皮忽卷女而去,栖于桑,女化为蚕.——见干宝《搜神记》。

  吹箫人

  我唱这段故事,
  请大家切莫悲伤,
  因为他俩又跑入了深山,
  也算是快乐的收场!

  在中古,西方的高山,
  高山内,洞宇森森;
  一个壮美的青年,
  他在洞中居隐。

  不知是何年何月,
  他独自登上山腰;
  身穿着闲雅的长衫,
  还带着一支洞箫。

  他望那深深的深谷,
  也不知望了多少天,——
  更辨不清春夏秋冬,
  四季的果子常新鲜。

  他顺手拿起洞箫,
  无心地慢慢吹起——
  为什么今夜的调儿,
  含着另样的情绪?

  一样的松间
  一样的小溪细语,
  为什么他微合的眼中,
  渐渐含满了哭泣?

  谁将他的心扉轻叩,
  可有人同他合奏?
  ——箫声的杂复,
  绝不像平素的那样质朴。

  二

  第二天的早晨,
  他好象着了疯狂,
  他吹着,挟着长衫,
  望喧杂的人间奔向。

  箫离不开他的唇,
  眼前飘荡着昨夜的幻像——
  银灰的云里烘托着
  一个吹箫的女郎。

  乌发与云层深处,
  不能仔细区分:
  浅色的衣裙,
  又仿佛微薄的浮云。

  四围尽在睡眠,
  他忘却山外的人间,
  有时也登上最高峰,
  只望见云幕的重重。

  三十天才有一次——
  若是那新月弯弯;
  若是那松间★萃,
  把芬芳的冷调轻弹。

  若是那夜深静悄,
  小溪的细语低低;
  若是那树枝风寂,
  鸟儿的梦境迷离。

  他的心境平和,
  他的情怀恬淡;
  他吹他的洞箫,
  不带着一些哀怨。

  一夜他已有十分睡意,
  浓云却将洞口封闭,
  他心中忐忑不安,
  这境界他不曾经验!

  如水的月光,
  尽被浓云遮住,
  他辗转枕席,
  总是不能入睡。

  她分明是云中的仙女,
  却又充溢了人间的情绪;——
  他紧握着他的洞箫,
  他说,要到人间将她寻找!

  眼看着过了一年,
  箫吻着他的唇儿呜咽,
  早遗掉山里的清幽,
  同松间的风韵。

  他穿过无数的市廛,
  他走过无数的村镇,
  他看见不少的吹箫女郎,
  于他只是有满衣的灰尘。

  古庙中,松柏下,
  一座印用的池塘——
  他暂时忘去了他的寻求,
  又觉到一年前的清爽。

  心境恢复平淡,
  箫声也随着和缓——
  可是楼上谁家女,
  正在蒙蒙欲睡?

  在这里,停留了三天,
  该计算,明日何处去,
  呀!烟气氤氲中,
  一缕缕是什么声息?

  楼上红窗的影儿
  是一个窈窕的女郎;
  她对谁抒写幽思,
  诉说她的衷肠?

  他如梦如醉地
  一似当年的幻像——
  他那能自主,
  洞箫不往唇边轻放?

  月光把他俩的箫声
  溶在无边的泪海之中;
  深闺与深山的情意,
  乱纷纷织在一起!

  三

  流浪无归的青年,
  哪能娶侯门娇女?
  任凭妈妈怎样慈爱,
  严厉的爹爹也难应许。

  他俩日夜焦思,
  为他俩的愿望努力——
  夜夜吹箫的时节,
  魂露儿早合在一起!

  今夜呀,为何听不见,
  楼上的箫声?
  他望那座楼窗,
  也不见孤悄的人影

  父母才有些话意,
  无奈她又病不能起;
  药饵侧都无效,
  更没有气力吹箫!

  梦里洞箫向他说,
  「我能医入了膏肓的重病;
  因为在我的腔子里,
  尽藏着你的精灵。」

  他醒来没有迟疑,
  把洞箫劈成两半——
  煮成了一碗药汤,
  送到那病人的床畔。

  父母感戴他的厚意,
  允许了他们的愿望。
  明月如旧团圆,
  照着并肩的人儿一双!

  啊,月下的人儿一双!
  箫芽,已有一枝消亡!
  人虽是,正在欣欢,
  她的洞箫,独自孤单!

  他吹她的洞箫,
  不能如意;
  他思念起他自己的无可奈何的伤泣!

  「假使我的洞箫还在,
  天堂的门,一定大开,
  无数仙家女,为我们,
  掷花舞蹈齐来!」

  他深切的伤悲,
  怎能够向她说明:
  后来终于积成了,
  不医治的重病。

  她终不能不把她的箫,
  也当作惟一的圣药;
  完成了她的爱情!
  完成了他的生命!
  Epilog
  剩给他们的是空虚,
  还有那空虚的惆怅——
  缕缕的箫的余音,
  引他们向着深山逃往!

  一九二三年五月四日

  帷幔——乡间的故事

  谁曾经,望着那葱茏的山腰,
  葱茏里掩映着,一带红墙,
  不曾享受过,幽闲的圣味——
  氤氲地,漾起来一丝遐想?

  在那里起居的,或男或女,
  都说是脱去了,许多索累;
  在他们深潭古井般的心中,
  却像含蓄着,中古罗曼的风味。

  是西方的,太行的余脉,
  有两座无名的高山,遥遥峙立;
  一个是佛院,一个是尼庵,
  两座山腰里,抱着这两个庙宇。

  在二百年前,尼庵里一个少尼,
  绣下了一张珍奇的帷幔;
  每当乡中进香的春节,
  却在对面的僧院里展览,

  这又错综,又神秘的原由,
  出自乡人们单纯的话里——
  出向少尼在十七岁的时节,
  就跪在菩萨龛前,将乌丝剃去。

  她的父母,是朱门旧户,
  她并不是,为了饥寒;
  她虽然多病,但是也不曾
  在佛前,许下了什么夙愿。

  她只是在一个,梅蕊初放的月夜里,
  暗暗地离掉了,她的家园,
  除了她隐隐深潜的,痛苦,聪明,
  便是莺鸟儿,替人间诉说忧怨。

  她不知入了,多少迷路,
  走得月儿圆圆地,落在西方;
  云雀的声中,把她引到这座庵前,
  庵前一潭泓水,微微荡漾。

  终不像在人间,能享清福——
  在水认识了,她的娟丽,
  她毅然地走入尼庵中
  情愿把青春的花叶,化作枯枝。

  老尼含笑意向她说,
  「你既然发愿,我也不能阻你,
  从此把一切的妄念,都要除掉,
  这不能比作寻常的儿戏!

  「虽说你觉得,苦海无边,
  倒底是谁,将你这年轻的人儿提醒
  就使你在我的面前不肯说,
  在佛前忏悔时,也要说明!」

  「我的师,并没有人将我提醒;
  我只是无意中,听见了一句——
  说将来同我共运命的那个人,
  是一个又丑陋,又愚蠢的男子。」

  「无奈婚约,早被父母写定,
  婚筵也正由亲友筹划;
  他们嘻嘻笑笑,忘了我的时候,
  我只好背了他们,来到这座山中。」

  「我的师,这都是真实的话,
  我相信你,同信菩萨一样;
  我情愿消灭了,一切热念,
  冰一般凝冻了,我的心肠!」

  「泪珠儿随着清脆的语声,
  一滴滴,一字字,湿遍了衣襟。
  老尼说,「你削去烦恼丝,
  泪珠儿也要随着恼消尽!」

  恼人的春风,才吹绿了山腰,
  凄凉的秋雨,又淋病了檐前的弱柳;
  人世间不知又起了,多少纷纭,
  尼庵总是静静地没有新鲜,没有陈旧。

  只有那暮鼓晨钟,经声佛号,
  不知是将人唤醒,还是引人入梦?
  她的心儿随着形骸消瘦,
  可是没有泪的眼前,更觉朦胧。

  过了一天,恰便似过了一年,
  眼看就是一年了,回头又好象一天;
  水面上早已结了寒冰,
  荒凉与寂寞,也来自远远的山巅。

  正午的阳光,初春般的温暖,
  熙熙的白鸽儿,在空际飞翔;
  翩翩地,来了青年的兄妹,
  说是奉了母命,来拜佛进香。

  她看着那俊秀青年的眉端,
  蕴着难言的深情一缕——
  活泼的妹子悄悄地,在她身边说,
  句句声声,都成了她的竹针万棘!

  「美丽的少姑啊,我告诉你!
  聪明的你,你说他冤不冤?
  为了遗弃了她的,一个未婚妻,
  我的哥哥便许下了,不婚的愿!」

  她昏昏地,独坐在门前,
  落日也沉沉地,北风凄冷,
  她睁睁地,目送着一双兄妹下了山;
  一直地看得,没有一些儿踪影!

  寒鸦呀呀地,栖在枯枝,
  渺渺茫茫地,只剩下黄昏;
  热泪溶解了,潭里的寒冰,
  暮钟频频敲击,她仿佛无闻。

  老尼的心肠,虽是冷若冰霜,
  也不由得怜她的年纪轻轻——
  这样儿年纪轻轻地,
  便有这样的,乖奇的运命。

  怜她本也是贵族的闺女,
  教她静静地修养,在庵后的小楼。
  她恹恹地,不知病了几多时,
  嫩绿的林中,又听见了鹧鸪。

  山巅的积雪,被暖风融化,
  金甲的虫儿,在春光里飞翔;
  她的头儿总是低低地,
  漫说升天成佛,早都无望。

  只望一天天地憔悴了,
  将来独葬在,三尺的孤坟——
  啊,只要是世上所有的,
  她都没有了,一些儿福份!

  炉烟缕缕地,催人睡眠,
  春息熏熏地,吹入了窗阁;
  一个牧童,吹着嘹喨的笛声,
  赶着羊儿,由她的楼下走过。

  笛声越远,越觉得幽扬,
  两朵红云轻抹在,她苍白的面庞——
  她取出一张绯红的绸幔,
  仔细地看了许久,又放在身旁。

  第二日的阳光笛声里,
  更参杂着陶陶欲碎的歌唱——
  她的心儿里,涌出来一朵白莲,
  她就把它,绣在帷幔的中央。

  此后日日的笛声中,
  总甜甜地,有一种新鲜的曲调——
  她也就把彩色的线,按着心意,
  水里绣了比目鱼,天上是相思鸟!

  她时时刻刻地,没有停息,
  把帷幔绣成了,极乐的世界——
  树叶相遮,溪声相应,
  只空剩下了,左方的一角。

  本还想把她的悲哀,
  也绣在那空角的上面——
  无奈白露又变成严霜,
  深夜里又来,嗷嗷的孤雁!

  梧桐的叶儿,依依地落,
  枫树的叶儿,凄凄地红,
  风翕翕,雨疏疏,她开了窗儿,
  等候着,等着吹笛的牧童。

  「这是我半年来,绣成的帷幔,
  多谢你的笛声,给我许多灵感!
  我是个十八岁的少尼,
  我的身世,只有泪珠泛澜!

  「可是我们永久隔阂着;
  在两个世界里——」
  她把这包帷幔掷下去,
  匆匆地,又将窗儿关闭。

  次日的天空,布满了彤云,
  宇宙都病了三分,更七分愁苦:
  一个牧童,剃度在对方的僧院,
  尼庵内焚化了,这年少的尼姑。

  现在已经二百多年了,
  帷幔还珍重地,被藏在僧院里—
  只是那左方的一角呀,
  至今没有一个人儿,能够补起!

  一九二四年初秋

参考资料: http://www.lingshidao.com/xinshi/fengzhi.htm

Gala蓝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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