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uestion

你想对安娜卡列尼娜说什么

Answer 1

安娜的死是一个悲剧。这里说的悲剧，并不是泛泛地说的所谓悲惨的事，而是严格意义上的古希腊式的悲剧。如果我们认同加缪对悲剧的定义，即“两种既善又恶的势均力敌的力量的对抗”，那么安娜的整个故事，从出轨开始一直到最后的死亡，就确确实实是一场悲剧，安娜本人，像俄狄浦斯或美狄亚一样，是一位货真价实的悲剧英雄——尽管托尔斯泰极力不想让我们看出这一点，并且安娜本人也从未认为自己是一位英雄。然而在我看来，她身为英雄而不自知这一点反而更加凸显了她的英雄气质。

世人盛传安娜的死是因为爱情的破灭，她那些毁灭自己和身边人的莽撞举动，原因也是她对爱情不顾一切的追求。这当然不能说错。在人类的生活中，爱情的确是一个具有强大解释力的概念。每当一个陷入爱河或恋情破碎的人做出不可理喻的疯狂行为，庸俗的卫道士用道德批判她，而比较通情达理的人则会倾向于用爱情为她辩解。“这一切都是为了爱啊！”他们这样说道，于是便将一切责任推给“爱”这个盲目又不可抗拒的神秘力量身上了。

可事实真的如此吗？或者换一个理由——安娜真的需要我们这样为其开脱罪责吗？假如我们不是怀着对她的不幸的怜悯，而是以更深沉的同情和理解去看待她的悲剧，得到的答案会有所不同。

导致安娜出轨的决定性时刻并不是伏伦斯基的出现。当他们初次相遇时，安娜把他当作又一个普通的追求者，唤起的仅仅是对自己魅力的自豪感。安娜乘火车回家，读小说，与伏伦斯基重逢，在这个著名段落里，托尔斯泰通过安娜的独白让我们了解到她心中的欲望已被唤起，但这只是一种模糊的不成形的力量，能激发感情，但还不足以促成行动。 等到她下车遇到来接她的卡列宁，第一眼看到丈夫时忽然感到很失望：“特别使她吃惊的，是当她遇见他时所产生的那种对自己不满的感觉。这是一种由来已久的熟悉的感觉，也就是在对待丈夫关系上的虚情假意。她以前没有注意到这种感情，现在却十分明白而痛苦地意识到了。”

也就是在见到卡列宁的一刹那，安娜发现了自己生活的真相：她并不爱她的丈夫，她们之前的生活是虚假的。是这句关于她处境的明白的断言，而非模糊的欲望，促使她后来出轨。安娜后来的一切行为都是在逃离虚假，走向真实。她爱伏伦斯基，但她的出奔并不仅仅因为爱情，更重要的是这爱情是真实的；和卡列宁在一起的痛苦并不是因为安娜与他无法相爱，真正让她受不了的是不相爱却要做出虚情假意。伏伦斯基的赛马事故之后，两人的关系公开化了，安娜以最直接的方式向卡列宁倾吐出真相。她心里说“我把一切都告诉他了，真痛快”，兴奋得热血沸腾。她得意地向伏伦斯基宣布：“现在一切都明确了，至少不再有虚伪和欺骗了……这种新地位或许很糟，但它是明确的，不会有暧昧和谎言了。”

一个“真”字贯穿安娜的悲剧始终，而“爱”只是 “真”外表的装饰。爱只是一种欲望，来去无踪，缥缈无行迹，而真则是一种坚实的力量。求真是一种本能，因为生活必须建立在某种坚实可靠的东西上面。然而另一方面，我们一有机会就要逃避真相，因为真实的事物很多时候意味着痛苦。安娜不顾一切地追求真实，于是真相接二连三地出现在她面前：起初她发现她和丈夫之间没有爱情，为此她离开了丈夫，承受全社会的骂名；后来她发现她对儿子和对情人怀有同样热烈的爱，可这两种爱是水火不容的，她必须忍痛做出割舍；最后她发现伏伦斯基对她的爱并不可靠，因为她总有一天会人老珠黄——到这里，她终于触及到了生活的终极真相：衰老和死亡。这时，真相不再是建立幸福生活的坚实基础，而是具有巨大压迫力的无情重负。为了活着，安娜走上了求真之路，可到头来她发现最真实的东西乃是死亡，于是她便自杀了。两种力量支配着她的命运：对生活的热爱和对真实的追求，当这两种力量互相冲突之日便是她毁灭的时刻，也是整部悲剧落幕的时候。

徐芜城先生有一首诗，讲一个自杀者：

那个把自己活活吊死的人，什么都没有看错，
他没有误解自己，也没有误解别人，
在那一刻，他所见到的，尽皆事实。
在我看来，《安娜·卡列宁娜》当中安娜离家出走到自杀这一段的心理描写，乃是小说史上心理描写的巅峰。从安娜绝望地摔门而去开始，各种图像、声音、思想纷至沓来，踩着狂乱的节拍逐渐分崩离析，像脱离了轨道的星球，在一位不幸女人的头脑所构建的宇宙之中漫无目的地漂流。这些意象，原先被我们以生活的名义按照一定的逻辑次序组合在一起，而当生活无法继续，那些维持它们秩序的幻象也随之破灭了。在这一段文字里，托尔斯泰写出了世界的本来面目（尽管他自己一定不会承认）。就如诗句中所说，此时安娜所见的，也即我们所见的，尽皆事实。然而除了极纯洁或极堕落的人，没有人能生活在这样的真实里。这两种人安娜都不是，所以死亡是她必然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