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uestion

别忘了回家的路

Answer 1

1.

2002年的春节，我去一个小镇上买烟花，小镇上每家每户的院子前都是大片红色的炮屑，玉米被扎成捆绑在树上。小镇上只有一个音像店，门口的音响没日没夜的播放着水木年华的《一生有你》。有几个调皮的小孩在远处的墙脚躲着，趁店主不注意跑过去关掉音响然后疯笑着跑掉了。店主匆匆跑出来冲着小孩子们的背影大声嚷几句，又笑着摇摇头打开了音响。

那年电线还是用水泥铸的杆子架着，电线杆上贴着各种广告。那年个子矮，距离天空远，抬头看见电线整齐的在云彩上划出几道伤痕。那年下了很大的一场雪，但白天依旧晴朗，奶奶把褥子挂在院子里，一直到晚上才收起来。我坐在院子里听大人讲故事，怕旧日子潮了，抖一抖月光晾晒。

买烟花回来的路上，我看见村长悄悄进了村头的王寡妇家，不一会儿王寡妇就发出痛苦的惨叫声。

我吓坏了，心想村长这么大的官还动手打女人。

几十分钟后村长从门里出来，王寡妇一边整理头发一边送他，回头进屋时发现我正呆呆地站在一旁望着她，

她愣了几秒，笑着对我说，你进来，我给你糖吃。

当时年少正直的我气急攻心，无视王寡妇直接追到村长家把点燃的烟花顺着窗户扔进去。村长和他老婆活生生被我炸出来，追着要揍我。我扭头就跑，跑过村口，跑过石碾，跑过马棚旁的大坑，然后被一把拽进院墙里。

我定睛一看，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生把食指放在嘴边，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冲我“嘘”的一声。然后听见外面村长老婆骂骂咧咧几句，声音变得越来越小。

还没等我说谢谢，男孩先口说道，不用谢我，我只是看不过村长一家而已。

我本身是想说谢谢的，但是听他这么一说也上来了脾气说，谁要谢你，不用你，她也追不上我。

男孩仰着脸说，那是最好的，现在你可以走了。

我愤愤地从他家院子里走出来，心想小子傲什么，回头我也往你家扔鞭炮。

后来我知道了男孩叫泽秋，家里只有他和爷爷两个人。泽秋小的时候家里被评为富农，在那个年代有钱可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被评为富农，简直是公然树敌，要被大家批评孤立的。大人议论，小孩往家里扔石子，泽秋母亲抵不住压力，回到自己的村里改嫁了一户人家，泽秋的父亲在他七岁那年进城打工，从5层楼高的台子上掉下来，还没送到医院人就没了。

从此好好的一家人就只剩两人，全靠泽秋爷爷养的十几只羊勉强度日。

2.

八月十五放烟花，村口的山坡上是最佳观赏地方，地势高，除了能看到本村人放的烟花，连隔壁村的都看得一清二楚。

我说要去看烟花，家里人要在家看晚会。村子里的夜晚，除了月亮一点光都没有。当时胆子小，自己站在院子门口踌躇很久，鼓起勇气走出十米又赶紧跑回来，被自己气得要哭了。

泽秋从门前小路走过说，走，看烟花去啊。

我倔强，不去。

泽秋哦了一声低头继续走。

他妈的就不能多问一句吗！过招不得有来有回啊？

我气得大喊，等一下，不然我就陪你去看看吧！

那晚我见到了记忆里最绚烂的烟火，夜晚从陌生人的脚步里盛开，烟火横跨星空，散落大地，铺在山与水之间，光晕漂浮在脸颊留下一帧，欢笑太匆忙，打翻季节落幕的声音，头顶满目韶光，划过夜的最后一篇。

然后寒假结束，我回到市里。青春就是这么猝不及防，像淋一场大雨，像看一场烟火，像童年的小熊饼干滑落在地板上，我们像雨后的青草一样疯长，除了蜡笔的痕迹，什么都不剩。

再听到泽秋的消息是十年后，我正在高三不分昼夜，泽秋带着爷爷来到保定租了间小房子。趁着放寒假约在市里的一家小餐馆见面，我俩互相认了好半天，毕竟距上次见面已经有十年了。

我们面对面坐下，他头发变得很长，但一点都不显得颓废，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机灵阳光。我问他，你们怎么不在村子里了？

泽秋笑笑说，我是盘算着，这辈子不能总待在那个地方吧。

我点点头说，也对，你爷爷呢？

泽秋说，开始他让我自己来，说他在乡下生活了一辈子，每天守着十几只羊，看着每天走过土路，坐的山坡，都有感情了。但是你也知道，从小就我和我爷相依为命，我出来了哪还有人照顾他，我天天劝他，说了大半年，这不才说动他。

我一边听一边喊过服务员来，点了只烤鸭，一盘炒油菜和酸辣土豆丝，又要两瓶啤酒。我问他，那你们怎么生活呢，你不上学了吗？

泽秋打开一瓶啤酒对着瓶子喝了两大口，慢慢的说，我上到小学都没读完就退学了，我爷每天一边放羊一边挖挖野菜土豆什么的，晚上还要在村子边上抓蝎子卖钱，攒点不容易，全给我上学用了，不值。

我一口菜也没吃，眼睛盯着泽秋认真地听，泽秋看了桌子上的面酱，夹起一筷子油菜蘸了蘸放进嘴里。

我赶紧说，这是蘸着烤鸭吃的。

然后帮他卷了一个放到他面前的盘子里，泽秋吃进嘴里接着说，我不上学了，白天捡捡废物，晚上帮我爷抓抓蝎子，一天能多挣不少呢。开始我爷还不愿意，说什么再穷不能穷教育，后来犟不过我，也就没法子了。

我认真地听着，一口菜都没吃，问他，这些年你们就是这么过来的吗？

泽秋又几大口，喝光了一瓶啤酒说，不是啊，后来我大点了，就跟着村里的一个包工头盖房，干了几年人家不干了，我就又找了个做链条的厂子工作，攒了点钱，听人们说在市里工作，一天能挣一百呢，这不我就出来了。

当时我真的听呆了，不是同情他们生活的不容易，而是相比我这些年每天坐在教室里，感觉这样的生活太精彩了。当天泽秋几乎自己吃光了所有菜，两瓶啤酒也喝光了，那时我还不会喝酒，就呆呆的听着他说这些年的生活，竟然满心崇拜。

3.

后来虽然在一个城市，但也很少联系。只知道泽秋在一家KTV工作了半年，晚上兼职在天桥下摆摊，卖耳机、数据线什么的。后来KTV黄了，泽秋又跑到游乐园里扮玩偶给小朋友们发气球，每天一百，一发就是将近一年的时间。

我上大二那一年，第一次和泽秋爷爷有了较多的接触。中秋节一位读者给我寄来箱的月饼，满满的一箱，可能吃到明年都吃不完，我正发愁的时候突然想起泽秋，挑不同的口味装了一大兜跑去泽秋家里。

泽秋告诉我他和爷爷在家，但没告诉我还有一个姑娘也在家。我本打算来回打车，也见不着几个人，就穿着拖鞋，连头发都没洗。走进泽秋家门发现一个姑娘正用的温润的眼睛看着我笑......

恍惚三秒，然后连要死的心都有了。

姑娘叫雨霏，小小的，很有礼貌，泽秋介绍说这是他女朋友，在超市做销售员。有天她和朋友去游乐场玩，玩偶服里的泽秋远远的看见她，等她走近时送给了她一只最大最好看的气球，谁知道雨霏因此玩完后没有离开，给泽秋买了杯5块钱的奶茶一直等到他工作结束，两个人就认识了。

那天最高兴的其实是泽秋爷爷，几乎乐得合不拢嘴，知道我们要来提前买好了菜，非要下厨露一手。泽秋在一旁脸都变色了，说，别，爷还是我来吧。

爷爷一皱眉头说，你们在外面玩，谁都不许来！

泽秋尴尬的抓抓头说，可你......

我一看泽秋爷爷面露怒色，雨霏赶紧皱眉头说，泽秋，就顺着爷爷的意思吧。

泽秋看了雨霏一眼，还想说什么，没等张嘴我也一皱眉头说，泽秋你别说话了，我就爱吃爷爷做的饭！

泽秋爷爷嘿嘿一笑，摆摆手说，好，好孩子。

泽秋没办法，只好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泽秋爷爷笑着招呼我们上饭桌说，来来来，快来尝尝爷爷的手艺。

泽秋颤抖着坐到椅子上，几乎连筷子都拿不稳，我跟雨霏好奇地对视了一眼，然后没搭理他自顾自的坐下。

雨霏高兴地夹了一口鱼说，那我先吃啦。咀嚼三秒，面色铁青，说，嗯，蛮好吃的。

我感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夹了一口青椒炒肉放进嘴里，舌头还没碰到青椒，已经眼泪直往外涌。太咸了...是超越酸甜苦辣咸的第六种味觉！

泽秋爷爷在一旁笑呵呵地问，怎么样，好吃不？

我哽着喉咙说，好...好吃...好吃的...

泽秋爷爷听完更开心了，然后突然一拍头说，坏了，我去看看关没关火。然后起身去厨房，这时泽秋才告诉我们，爷爷一高兴就爱做饭，但做的就是难吃，每道菜都能超脱出酸甜苦辣咸，出现世界上从来没有的味觉。

整整一顿饭，几乎是两口菜一碗米饭的节奏，最难过的是泽秋爷爷还不停笑着说，别总吃饭，还是要多吃点菜啊......

饭后我感觉口腔难受无比，找个理由说学校还有事情，就先离开了。走的时候大家一直送我到楼下，泽秋爷爷边走边说，以后没事就来家里玩，我这来到城市住这么高的楼还有点不习惯呢，来了我给你做好吃的。

我听完冷汗都下来了，赶紧说，好的好的，没问题。

走到楼下，泽秋和女朋友正和我说话，爷爷在一旁突然拍了下脑门说，哎呀，我是不是忘记关火了？我赶紧先回去看看，就不送你了啊。

我赶紧点点头，泽秋爷爷弯着腰就往楼上跑。

我们一脸茫然，雨霏问，吃饭的时候爷爷不是去看过了吗？

泽秋看着爷爷的背影叹了口气说，唉，大概是上年纪了吧。

4.

第二年春天，泽秋打电话问我知不知道有没有僻静一点的房子出租。我问，怎么了？

泽秋叹叹气不说话，我感觉有事情，硬逼下泽秋才告诉我，爷爷的记忆越来越不行，开始出门记不得有没有锁门，后来发展到十几分钟前做的事情都不记得，甚至有时候上厕所结束后都忘了擦屁股，上个月带爷爷去医院，检查过后医生告诉他，老人得了健忘症。

我突然一愣，想起半年多前在泽秋家吃饭的一幕。我问，那怎么办？

泽秋无奈说，没办法，只能拿药，不知道能不能改善。

泽秋从小和爷爷相依为命，对他来说没什么能比爷爷更重要的了，泽秋想了很久决定夏天带爷爷回老家，看看那些相处了大半辈子的村庄，山坡，羊群，期望对爷爷的病情有好处。

对泽秋来说，离开前最先要处理的就是雨霏问题。泽秋想了一整夜，第二天找雨霏分手，我打电话给他说，因为这个事情，没必要吧。

泽秋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天说，算了，我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别耽误了人家。

老爷子虽然记忆越来越不好，但是并不犯糊涂，见雨霏好久不来，就问泽秋怎么回事。泽秋笑着敷衍说，前几天不是刚来过嘛，您又忘啦。

老爷子听完拍拍头走到一旁坐下，还自言自语说，唉，我这个脑子。

泽秋白天还要上班，就叮嘱老爷子在家待着，千万别到处乱跑，老爷子点点头。但有天泽秋下班回家后怎么也找不到老爷子，急的给我打电话，我听完赶紧安慰他没事的，然后跑出来和他一起找。俩人找到后半夜，最后在一家派出所找到了泽秋爷爷，见到老爷子时他正着急的在屋里来回走，嘴里不断说着，我得回家，我孙子自己害怕，我得回家......

两个值班警察不断问他地址在哪，可老爷子怎么也想不起来。泽秋看见爷爷，生气地大喊，不是说叫你不要乱跑吗，你怎么不听话呢！

老爷子不断地搓着手说，对不起，对不起。

把老爷子带回家天都快亮了，后来才知道老爷子是见一个老乡去了，也不知道是怎么联系上的，约在家附近，虽然离的不远，但还是忘记了回家的路。

泽秋害怕再出现这样的事情，就把写着地址和电话的纸条放在爷爷身上，然后加快工作上的交接任务，预备再提前一个月回老家。

两个星期后泽秋带爷爷去医院复查，医生告诉他说，情况不容乐观，但至少现在还能记得人，可以后就不好说了。

泽秋呆呆的看着医生问，不记人，是什么意思？

医生说，就是连身边的人都不记得，曾经熟悉的人，在他眼里都会变成毫不相关的陌生人。

泽秋听完恍惚地靠在墙上，很久后才从诊室里接出爷爷，搀扶着他慢慢地回家。

5.

有天晚上老爷子洗完澡喊泽秋坐到面前，泽秋一脸疑惑地问，怎么了？

老爷子卷了根旱烟点着抽了两口，然后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留在这里吧。

泽秋一愣，老爷子接着说，雨霏是个好姑娘，不能做辜负人家的事，更不能因为我，说白了，我在活还能活多久啊，快没了的人，不值得。

泽秋皱着眉头说，爷你说什么呢。

老爷子说完掐了手里的烟，然后双目无神地说，行了，我去洗澡了，早点休息吧。

泽秋看着爷爷的背影，又看看垃圾桶里一堆空着的袋装洗发水，眼泪止不住的掉下来，这是老爷子今晚洗的第四次澡了。

6.

老爷子不肯泽秋回老家，泽秋就请了长假，每天带着爷爷东逛逛西看看，晚上回家后就坐在屋子里开着电视聊聊天，直到老爷子聊着聊着睡着在椅子上，泽秋才关掉电视回屋休息。

一个周末，阳光暖暖的透过屋子晒进屋里，打到老爷子的身上。老爷子靠在椅子上眯着眼和泽秋说，其实，我对不住你爸啊，当年咱家被村子里评为富农，其实咱家最穷，因为这我儿子真是处处被人欺负啊。

泽秋嗯了一声，老爷子接着说，你奶奶走得早，那时候家里没得吃，就吃别人家碾完不要的糠，其实那都是给猪吃的东西。

老爷子说着抹抹眼角的泪，泽秋赶紧安慰说，都过去了，以后咱再也不用过那种日子了。

老爷子说，其实啊，我最希望你能早点成家啊。

泽秋听完低下头，看了看旁边自己和雨霏的合照，然后屋里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叫，阳光蓬松的从椅子照到窗台，一阵风吹过来，窗帘像海面的波浪轻轻扬起，老爷子慢慢转过头，疑惑地看着泽秋问，你，是谁啊？

泽秋愣了三秒，嘴角不停颤抖着，瞬间泪如雨下......

7.

老爷子完全失忆半个月后突发心梗，没抢救过来。我听说后立马赶过去，泽秋看着我，突然哭着说，爷爷走了，我再也没有亲人了......

雨霏听到消息后也赶过来，从一见面就开始哭，一个小时也没有停下来。边哭边说，前一阵爷爷还去找我做饭吃，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呢。

泽秋听完一愣，红着眼问雨霏怎么回事。雨菲说完才知道，就是老爷子迷路在派出所的那一天，他见完老乡又凭着印象跑到了雨霏住处，给雨霏做了一顿吃的。他问雨霏，你喜欢泽秋吗？

雨霏点点头，老爷子说泽秋这孩子是我从小带到大的，就是孝顺，想带我回老家，你放心，爷爷也不想回去，也不会让他回去的。

雨霏问，真的吗？

老爷子点头说，是真的，你放心吧，我连你们结婚的钱都准备好了，所以你们要好好的。

泽秋红着眼问，什么结婚钱，我怎么没听我爷说过。

两天后同村的老乡联系到泽秋，给了他一张银行卡说，里面有八万块钱，是你爷爷找到我说你大了要结婚，想把老家的房子卖了给你弄点钱。

老乡说完，泽秋和雨霏都哭了。

这时泽秋才知道爷爷为什么不肯回老家，因为房子都已经卖掉。后来雨霏自己又添了五千给老乡说，这房子我们不想卖，爷爷总是忘了回家的路，我不想他连家都没有。

老乡沉默了一会儿，把五千块钱也退给雨霏说，行吧，这事就算没有。

泽秋带着雨霏回老家，把爷爷葬到了他经常放羊的那个山坡后，又在当地生活了半个月，回来后玩命工作，不敢让自己随便休息。中间我们一起吃过一次饭，聊起小时候，泽秋说，我的人生无论是什么样子，都是爷爷赐予我的，我们的生活一直很艰辛，小时候就靠爷爷自己放羊，挖红薯野菜，后来捡垃圾，抓蝎子卖钱，最困难的时候我们两天没有吃过饭，爷爷还笑着和我说，你看，生活其实是很艰辛的，可是我们还要努力啊......

泽秋说着，我的眼泪跟着他不停地往下掉。

第二年春天，泽秋带着雨霏回老家给爷爷扫墓，在朋友圈里发了几张照片，上面可以看到那里山路崎岖，全是碎石，感觉一不小心就会摔上一跤。

过了一会儿泽秋又发了一段文字，上面写着：

爷爷入土的那天，山上开满了杜鹃花。每年清明我来扫墓的时候，上山的小路都十分闭塞，长满野草，走到爷爷的墓碑前，好像就能听到他笑着跟我说，瞧，这就是生命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