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观的悲观主义者（一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
没有英雄主义情节的雷佳音这回演了个平民英雄。他估摸着效果不错，观众应该喜欢，可以再上高峰，可他又认真思考着再过几年会低落的可能，告诫自己不要得意忘形。
他说自己是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人生起伏无常，所以把 “做好准备，随波逐流” 视为人生准则之一。别无他法，他只有抓紧每分每秒，对角色倾其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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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得想一个符合人逻辑的东西”
这一回，雷佳音的扮演是《长安十二时辰》中的张小敬，“五尊阎罗”，狠绝毒辣，黑白两道都闻风丧胆，可暗自除了怵，对他都还有份敬。
他从没有过什么英雄情结，更没有憧憬过靠一己之力拯救苍生之类的壮举，在他的理解范围里，英雄就是普通人，“女儿没钱上学，爸爸去工地打苦工给她赚学费的那种”。张小敬一身臭毛病，痞气流氓气市井气一应俱全，三教九流都有牵扯，是和非看起来浑沌，可内心守着比金子还尊贵的情和义——这种传统的英雄主义，拉着他这么个“特烟火、特家常”的人越演越入戏。
古装戏若是说男人的故事，往往是帝王将相的传奇，可张小敬是个平民英雄，和高大全无关，身上充满了各种矛盾和反差，正是他一直想演的那种寡语的男人， “之前演的那些，要不土匪，要不痞，要不出轨……我特别希望有一个雄性内敛的角色。” 这样期待已久的人物终于来到眼前，他必须倾其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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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佳音读了剧本便琢磨，这个人物给人的第一外在观感，怎么都该是张涵予或者姜文那一挂的形象，可他心里比照的是高仓健，可靠又沉稳淡定，不求夸张的外化，“是男人中的男人”。张小敬经历过战场上的九死一生， 外表落拓颓丧，心里却有一团火， 他的厉害，并不是表面的声势夺人、玩吹胡子瞪眼的那一套，而是行事方式每每出人意表，不怒自威，让人心生恐惧，不禁被震慑。
电视剧拍摄的那七个月里，他的手机屏保是各种他收集来的动物照片：一匹草原上的孤狼，一头傲立在凛凛风中的狮子，他想把张小敬演成一只动物。电视剧体量大，需要对话的推动，但他希望那些只有只字片语或是沉默的时刻，那些手起刀落完成任务的时候，他浑然是一只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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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著里张小敬是个独眼，可电视剧里却去掉了这一特征。在长达60集的拍摄过程中，眼睛上始终挂一块绿布会是个很大的难点， “当时我们的确设计过，说要不左眼一直闭着，上一道横切的疤，可实际操作起来，这不允许大量的动作戏，一只眼睛无法掌握远近感，老挨打，老受伤。”定妆后改成了左眼下一片烧伤的疤痕，他觉得这无伤大雅，“只要你心里是那个人物，观众会慢慢忘掉这个差别。”
故事的背景虽然是唐朝，地点又在长安，但原著的节奏感让人恍惚置身于当代纽约。电视剧洋洋洒洒，将二十四小时内发生的事情由各条支线铺展开去，但人物的经历毕竟只有一天，要顾着周全，毫无纰漏地“接戏”，他便处处多一份心。
有时上午拍完第二集的内容，下午就跳到第五十集，这之间实实在在的身体状态变化超于剧本的描述，他无法预料。为了贴合张小敬的经历，武术指导训练他学以色列的马伽术，“那是近身搏斗，专卸人关节，掰折手指或者反关节拧断手腕这种，很写实。那跳跃的部分里我可能已经卸了人家两百来条胳膊杀了几百人，之后的生理和心理都该是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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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意那些一晃而过的细节，前后接应的合理性。导演曾在某场动作戏后建议让他腿上加中一箭，被他赶忙拦了下来，“再往后的时候我走路是健全的，中了箭没理由那么快恢复妥当。”一场他去救人的戏，屋子里被埋了火药，爆炸千钧一发时他要跃出去，动作指导试图把场面设计得更惨烈，让他整个儿从二楼摔下去，他觉得这尺度不合适，“我一大活人呢，后面还跟着四十集的内容，这么摔，我该残疾还是不残疾？”
张小敬每分每秒的遭遇和决定都牵动着长安城的安危，他不能歇也不能停，几度被逐入绝境，和人一交手就是你死我活的激烈，血肉之躯怎可能扛住这样强度的消耗？“我就设计张小敬不断在吃。和李泌（易祥千禧饰）安静聊个十分钟的天，我就加戏加戏，不断喝羊汤或是往嘴里塞点心，不断疗伤……就得想一个文本之外符合人逻辑的东西。”
每一次开拍前他都会做大量的准备工作，其中却不包括详实的人物小传，他更在意现场激发出的未知空间，“只有在现场，你的表演被摄像机记录下来，那才是最真实、最打动人的。” 他希望自己的表演像“水”，能即兴生发出华彩， “一部作品里有5%的即兴，我觉得会特别好。演员追求的其实就是那5%的不确定，就像断臂成就了维纳斯，火烧成就了焦尾琴，那些因为机缘巧合得来的不完美的痕迹，反而会让作品更高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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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好准备，随波逐流”
拍摄第一天，雷佳音往那环境里一站，一合导演的拍摄要求，就觉得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特顺。拍摄时他不愿隔三岔五就补妆，“我说真不用补，我们拍的不是电视剧，是电影。”虽然还是陈述的语调，但显然能听到他字里行间“噌噌”蹦出的自豪感，“我可以比较负责任地说，我们营造的氛围和小说大差不差，完成了公众的想象空间。现在但凡看过《长安十二时辰》的人，都说这剧要用电脑或是iPad看就白瞎了。”
这部剧没有用对话的方式交代人物性格，而尽可能用镜头引导行为，每个人都在近乎电影“真实的语境”中执行任务，可以特别着重人物的状态。电影、电视剧和话剧的表演方式各有微妙的区别，雷佳音心里有谱，也知道该如何融会贯通。
“当时拍《我的前半生》，一拿到剧本我就知道这个东西得按电影演，要表现真实的纠结和拧巴，就是演一个活人。然后一拍《和平饭店》，就发现这部戏特别有形式感，特别风格化，又是黑色幽默的谍战题材，需要在‘真实的人’的基础上增加节奏感，塑造的人物形象要贴合戏的风格。没有一部戏是相同的，都得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这样演出来的东西才能给观众新鲜感，哎好像又不一样了，不能用一种方法去套所有的东西。”
28岁时他演《黄金大劫案》，不知道如何表现“悲哀”与“悲悯”的差别，被导演宁浩逼到几近崩溃。“那时我有很多东西不懂，可我得装懂，就是不能让导演觉得我完成不了他的指令，导演说什么，我就尽力去摸索、去拼搏、去够。”如今他36岁，好多东西已经真实地“长”在身体里，也有能力去诠释那些细微到无法言说的情感层次， “而且我可以很坦然地告诉导演，我不知道这儿咋演，会承认我的错误和我的不明白，我觉得是一种成熟，也是种淡定吧，就是大家可以嘻嘻哈哈去聊，奔着那个东西去完成。”
这几年雷佳音交出的角色没有固定的类型，他看起来无棱无角，却会在无法预料的地方笔锋一转，变幻出截然不同的形状来。眼下他担忧的不再是角色本身的挖掘和完成，而是是否有机会能遇上足够精彩的角色，可以以之为载体，融入他对生活的所有理解。但角色或者戏本身都有它的“命”，谁也无法预料它最终的走向和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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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他在拍摄路阳导演的 电影《刺杀小说家》 。这是他们继《绣春刀2》后的第二次合作，友谊更近了一层，路阳让他管自己叫“老路”，他在现场也能不时“扎几句导演，随便开玩笑”。他欣赏路阳的才华，喜欢他的平易近人，对他还有份打心眼儿里的感激。
拍摄《绣春刀2》前，雷佳音刚拍完电视剧《白鹿原》，整个还没从迷惘和颓废的徘徊里挣扎出来，“但那些东西不止是《白鹿原》给我的，它只是恰好标记了我那个时间段。演得不满足那是肯定的，但更多是感到生活遥遥无期，加上一堆乱七八糟的事儿，亲人离去，自己又生病，就是人的状态不在工作这条线上，每天都想着该怎么解决生活的问题。”路阳让他减肥，每天大量的运动不知不觉把他的状态切换到一个截然不同的轨道上。电影叫座又叫好，虽是男二号，他却收获了专业上的如潮肯定，“自信心也加了把火”。
“我现在对待演戏和对待生活，用八个字总结，都是‘做好准备，随波逐流’，你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生活有时遇到困境了，来了部戏，你特想演，也特别会演，它可能就把你从那种困境里给拽出去了。但有时会发现工作上这事儿也整不明白，就前后都是困境，把你堵在那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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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个处女座，特征之一，就是干一件事情卯上百分百的力气，然后尽可能把它抛掷脑后。“如果结果好，就是添德了，如果不好，也是正常。我骨子里是个悲观的人，但是我特别乐观的悲观主义者。”他用特别乐观而积极的方式面对自己对事物的悲观预期，“其实你决定不了生活，生活会带着你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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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见利忘义，不要得意忘形”
不久前，雷佳音知道黄渤也在青岛，就约他喝了场酒，一聊就一晚上。两人现阶段有种相同的苦恼，这部戏还没演完呢，后面已经有两部签了约等着。“你本能地觉得，哎哟怎么办，这怎么演啊，我能不能演好啊？是会有这种疲惫期。”他能察觉到自己的麻木，比以前钝化的敏感性，“像现在，演完《长安十二时辰》我把自己都掏空了，再重新进入一个角色的时候，真的会冒出大量的疲惫感和茫然。”
怎么办？只能等。“要不说演员得休息呢，休养生息，获得新的感受。身和心总得有一个在路上，总得留一样去支撑你塑造角色，身体疲惫了，心理也疲惫，这事儿就完了。”更重要的是，身体舒缓过来了，心里才会重新升起恐惧，“你会觉得，哎哟那么长时间没戏演了，怕了，慌了，待不住了，这事儿就好玩了。”
他觉得“恐惧”对一个演员而言至关重要。 “只有恐惧，你才能把角色塑造好。如果每个角色你都觉得‘我能行’，觉得演到60分和90分都无所谓，永远在安全区里，永远都是我那一套，那不行。你只有把自己扔到恐惧的位置上，有各种不确定，才会去努力去试探，才可能有突破。”
《我的前半生》开始，雷佳音真正得到了观众的认可，那时他说“我不想再低调了”，有种要一气儿快马加鞭把过去补回来的雄心。“我不是那种特着急，担心今年没什么水花明年就过气之类的，以前那么说和钱和名无关，是因为我吃过亏。《黄金大劫案》虽然在观众的认知层面上没那么火爆，但业内大家知道有这么个小孩可以演戏了，不然《绣春刀2》和《我的前半生》这样的戏也不会落到我头上。可那之间的三四年里，看到好些好角色，我想演却演不着。”
到四十岁还是五十岁才能成为一个“好演员”，他有耐心慢慢等，可眼下他却被推着飞奔向前，无法停下脚步。包括好些知名大导演在内，知道他在戏上，开口还是“我们等你四个月”，“好辛苦，可不接人情上都说不过去，每天都在这种纠结中。”他可以预料，这样高密度的呈现，观众对自己心生厌倦的那天终将到来，他当然清楚，置身于更大的公众语境中总有褒和贬的共存，他也确信，自己能顶住这种压力。
“我不是天才，即使是天才，长那么大也知道，人生是有波段性的。”他大约莫估计了下，《长安十二时辰》出来后观众呼声应该还不错，再往后去的两部电影应该也能维持住，但两年后，低谷就该来了，“这是规律，你没辙也得挺过去，然后三五年后看它卷土重来。”
规律摆在那儿，危机感挥之不去，难点在于，身处低谷的时候该怎么面对？眼见它高楼起又眼见它一地碎瓦砾的例子不胜枚举，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紧每一分每一秒，倾尽所有去完成角色，并且时刻提醒自己，“不要见利忘义，不要得意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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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自问，为什么要控制？本来活得就挺艰难的，他不过把自己当一普通老百姓，可娱乐至死的大环境下，他常常莫名其妙就上了热搜，有了新梗，还要被揣测在变着法子营销，这让他百般无奈，只能愈发谨慎。“观众喜欢你的时候，你说什么都行，就给大家伙儿当一笑话。可有一天观众对你冷落下来，这些可能都会被翻出来，都是黑历史。”
他给自己立下一规矩，没有作品上的时候就不接受采访，让角色自个儿说话就成。他觉得守住自己接戏的底线特别容易，可以为“从来不为钱”这一点自豪。“没火之前我也挺富裕的，够花，那时我就觉得挣那么多钱挺好的，对我的付出也是一种尊重。”有人试过提前一年把钱砸下了定他的时间，不到标准线，他便不理。“现在还有个好处，别人来找你的时候，不拿一个像样的东西来，好像说不过去，不会随便就开口‘帮个忙吧’。我每接一部作品，都觉得是一步步台阶往上走的东西。”
但凡是写得好的角色，他都敢接，除了剧本本身有缺陷的那些排除在外，他有个软肋，不怎么敢演那些历史上真正存在过的人。“我的个性有点强，创作方法也比较特别，要我真正去解读某个历史上的人物，或者现在还真实活在世上的人物，得慎重考虑，掂量掂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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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又一直想演一个皇帝，一是迄今还没这个机会，一是之前在剧团里浸染久了，难免追求点仪式感，“旁人老说，一个演员要能演皇帝，就这人命里有皇帝命。”但他挂念的不是康熙、乾隆、汉武帝那一类盛世明君，而是那些个残缺的皇帝，“比如宋徽宗，天天画画，把国家给丢了，还有明熹宗朱由校，天天忙乎些木匠活儿，也不理朝政。要不朱元璋也好，乞丐起家这种。”
演别人的故事过各种人生的瘾，就像读万卷书 ，趁工作机会满世界转，才补充了行万里路。“一听什么工作在国外，我老高兴了，真把这个当旅游。”就算日程紧密只能走马观花，他也不减兴奋，“我小时候喜欢集邮，一有新的就去邮票市场买，小学时每年能集到二三十套。这样一个小孩长大了，在美国真实的街头看风景就跟集邮一样，都印在心里。”
这是雷佳音和芭莎电影组在英国拍摄时拍下的照片
他必去著名旅游景点，也必去当地的超市，就为了看看人家矿泉水喝什么牌儿的，赶得上跳蚤市场就绝不会错过，捧些碟子盘子回家都当宝贝。博物馆公园他都跃跃欲试，可时间永远不够，在机场免税店买瓶没见过的酒也挺高兴。他已经计划好了，什么时候要真不拍戏了，就好好去世界各地转转，生活本身永远有更让人惊喜的部分，一时的高和低，又算什么呢？
总策划/宋斐（@芭莎电影）
摄影/@布法罗的树孙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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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行统筹/任博Renee Y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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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撰文/李冰清
设计/杜宇诺（点意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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