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uestion

为何写作与写作的意义

Answer 1

有人问我为什么写作？也有人建议我深入地写写关于写作的意义。可能每个作家都面对过这样的问题，都或多或少写过关于为何要写作，以及如何写作的文章。对于这个问题，定然没有千篇一律的答案。文学与数学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同样出一道题，数学只有一个标准答案，而文学却可以有成千上万种写法。

对于写作意义的理解也同样如此。每个作家都有他自己所理解的意义。但在每个作家之间，又并非绝对没有相似之处。在众多女性作家关于写作意义的理解上，我与乔伊斯·卡罗尔·欧茨比较有共鸣。1938年出生于美国的她，虽然比我年长近四十岁，但是我认为我们有很多共通之处。譬如我们都十分勤奋，坚持每天写作。她会教导自己的学生写日记、做笔记，感觉苦恼时要写，精神就要崩溃时也要写。我也常常对那些写作爱好者说：多动笔，坚持每天去写。把你眼里看到的，心里想到的，或者耳朵听到的，用你自己的方式去写下来。无论是什么。重要的是去写。不要去问为什么，不要管它有没有意义，当你日复一日地去做，有一天，你会发现，这个过程本身就充满了意义，并且在所写的那些文字中，总有一些会在某一天呈现出它们自己的意义来。

我从来不将写作看作是一件神秘的艰涩的只属于某个特定人群干的事情。我甚至鼓励每个人都去写作。因为我觉得写作本身就具有某种神奇的能量，它可以促使我们静下心来，就像你阅读一本好书，亲吻一朵芬芳的花，写作就是打开我们心中那本从未被他人打开过的书，去亲吻心中那朵从未被人亲吻过的花。当然，同时也是梳理与浇灌。书，无论是写作还是阅读，都要不断地去梳理，就像我们每天梳理自己的发丝。而心中那片花园，不但要去亲吻，也要去浇灌。对于这两项工作，没有人可以比我们自己做得更好，更细致，更投入。通过写作的方式，去抵达自己的心灵深处，甚至抵达连梦都无法抵达的潜意识深处。

为什么写作？既是因为喜欢，也是因为需要。因为写作可以带来一种特别的快感，这种快感是你无法在其他的地方找到的，它无可替代。就像你爱某个人，这个人在你的心目中无可替代，你无法通过爱另外一个人来替代这个人在你心中的位置。他就是你的唯一。你唯有在与他的交流中才能感受到那种电流从心灵通过的感觉。写作也是如此。有些人觉得通过写作可以抵达静心状态。事实上，通过亲吻一朵花，或者创作一幅画，也可以进入到静心状态。但是它们依然无法替代写作所带来的感受。写作是一种什么感受呢？就像你与一个你最爱也最懂你的人那种精族举神与肉体的缠绵。两个人不但能享受甜蜜的亲吻，身心合一的做爱，也能窃窃私语……不但有身体的接触，也有思想的碰撞，一种趋于完美的交融。对，好的写作就是这样。并且在写作的过程中，不断地产生新的灵感，就像做爱中的高潮，一波推动着一波。就像钱塘江的潮水，一浪推动着一浪。就是那种感觉。温柔的或者猛烈的。也许在动笔的最初，你并不十分清楚自己要写下什么，但是当你渐渐地深入，似乎冥冥中有一种力量，一种神奇的力量，不断地引领着你往前，继续往前……

这样的感觉在写长篇小说时尤甚。悄谨每个人物都会随着自兆运碧己的性格，自己的命运，他们说出属于自己的话，做出属于自己的行为，发生出人意料的故事。你甚至不是导演。是的，大多数时候，当我们在将人物塑造之后，这些人物就有了自己的选择，而非是作者的选择。就像造物主创造了我们，我们开始做出自己的选择，并想要决定自己的命运。

为什么写作？我好奇意念和想象力的深处，尤其是意识晦暗时刻的异想，它们夜以继日地向我们投射出一幅幅荒诞而又惊人的奇异画面。是的，每个人其实每天都在“写作”，以不同的方式写作，以不同的方式创造。如同我们在睡眠中的梦。梦难道不是最有力的艺术作品吗？我十分赞赏欧茨的说法，我们写作的原因与做梦如出一辙——因为我们没法不做梦，人类的想象力会本能地催生梦境。我们这些写作的人，为了探索现实背后秘而不宣的意义而有意识地编排和重组现实。我们也许沉溺于梦境，但绝对不是出于对现实的恐惧或者蔑视。我们甚至称得上是一群严肃的人，认真地对待着每一个梦境。

一个写作者必定对现实世界抱有希望，因为不抱希望的人根本不会去写作。弗兰纳里·奥康纳在《神秘与习俗》中这样写道。写作不是逃避，是对现实的投入，也将摇撼现实的体系。

是啊，我们之所以写作，正是为了赋予这个世界一幅更有条理、更为简洁的图景。因为现实世界在我们眼前展现时往往会带来一种混沌、可怕又笨拙的感觉。该如何面对日夜不绝的琐碎所组成的这时刻呼啸的狂风呢？我被迫悲伤地承认，现实并没有可以一言以蔽之的意义，但是却有着多重的意义。无数意义各不相干、令人警醒却又可堪把握。生而为人的这趟冒险，就是为了将这些意义发掘出来。

作家就是这样的人，他似乎比你更懂你自己。你所不能看清的事物真相，你所不能看透的混沌人生，你所不能表达的命运的嘲弄，他都能给你以文字的形式表达出来。从而让人通过一篇篇小说，在别人的故事里，去理解自己的生活。

欧茨还说，我们之所以写作，是为了从时间或是我们自身生活的巨大旋涡中打捞出意义。我们写作，是因为我们坚定地相信意义是存在的，而我们渴望将各种意义各归其位。

当我看到这段话，我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成为某个缔造者，似乎那个被打乱的世界需要通过我充满良知与正义的神笔去重新进行梳理与定位。这让这份职业显得更加的神圣。残酷的现实曾让我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我无法改变这个世界。但是文学却给我另一个可能，让我通过另一种途径，在另一个看似虚幻的世界中，去创造新的世界，新的人物，新的人生。如同电影艺术，不是单纯的还原现实，而是通过荧幕，创造另一个世界中的另一种人生。

如果电影是一个梦，那么作家创作的小说呢？是不是更是一个梦。我们必须忠于自己的梦，诚实地写下心中所想的一切。我觉得好的作家不但要写人们无法想到的东西，也要敢于写下人们想到而不敢言语的东西。如同自己心中的呐喊或者低沉的呻吟，你敢写出来吗？譬如你想了某个你不该想的男人或女人？然而，哪个人是你该当想的呢？真的有那么多是非对错吗？还是一切仅仅只是生命真实存在的显现。作为作家，不该评判，而只是呈现。就像一个电影放映员，无权去篡改电影的内容。

尽管艺术家对平凡的现实总是嗤之以鼻，但是如果我们真的能一窥每个人心中的所思所想，那将是怎样一部不可言说的万花筒般绚烂的小说或汪洋恣意的史诗啊，即使穷尽一生的笔力，也无法一一写尽。所以，才要不断地去写。甚至最糟糕的现实中，孕育着最引人入胜的最精彩最迷人的故事。

啊，所以我不停地在写。但我又努力控制自己不去写小说。因为一旦开始，我将无法收手。我要写的故事太多太多。那些刻在我心里、印在我脑海中的人和事，那么多那么多。于是我尽可能以最简单的方式活着，写着，唯有如此，才能获得某种平衡。

我为什么写这些看似理性的短文？这是我对生命的思考，没有任何编造，是因为我试图透过这样的方式让自己更加冷静地面对生活。过往的我，总是飞蛾扑火，狂热地奔向每一段看起来全新的生活，却一次次跌落悬崖。如今，我独自在群山之巅舞蹈。也许，不远处就是万丈深渊，但是我告诉自己，要忍受住山谷的诱惑。要足够的清醒与理性。有人说，理性的女人不可爱。但是我想，真正可爱的女性，没有一个不是感性与理性兼顾。一个只有感性而没有理性的美人，注定会成为红颜祸水，而非红颜知己。

女性在写作中，同时也会生出男人的大脑，甚至也会长出男人的阳具。所以才能将小说中的男性描绘得活灵活现。一个写作者，在写作时，应该忘记自己的性别。甚至也忘记羞耻与道德。有位友人对我说，他觉得自己的脸皮还不够厚，所以很多时候他显得不够智慧。我觉得智慧与脸皮的厚薄之间毫无关系。智慧与一个人的胸怀有关，格局有关，境界有关，这三者的大小才决定着智慧的大小，而非脸皮。同样，一个写作者的智慧，其实也与脸皮无关，而是与胸怀、格局、境界有关。上面说到的关于羞耻，并不是脸皮要厚，而是要胸怀够广。当一个写作者的胸怀够广，格局够大，境界够高，那么无论他写到什么，都将出神入化，而不会流入低俗。

我喜欢与有智慧的人交往，聊天。最近遇到这样一位友人，很聊得来。朋友其实也与伴侣一样，俩人之间有话说甚至有说不完的话，是很重要的。他的言语总会引发我的一些思考。或者说，我们是在相互的激发与碰撞，就像海浪击打着岩石，总会泛起美丽的浪花。我们相互欣赏，也相互批判。这个世界上，少有人会对你说真心话，但是真正的好朋友会。

我认为一个好的写作者，就像一个好的朋友，所写下的每一句话都会是真心话。他的写作就像好友之间的娓娓道来，没有太多的修饰，只有满腔的真诚与热情。看起来有些傻，但是我喜欢这样的傻。有时，甚至也是自我陶醉。有时我讲故事，讲着讲着自己就落下泪来。当然，我也会讲着讲着就嘴角上扬，并发自肺腑地笑出声来。

一部好的作品，如同我们的人生，流动着，充满着神秘莫测的变化。不到最后，你永远不知道结局如何？是的，现实一直在躲闪，因为和我们一样，它难以把握，神秘莫测，而且隐约让人充满未知的畏惧，有时也充满诱惑……我们能掌握的东西寥寥无几，就算是那些我们所爱的人，爱着我们的人，还有我们以为自己对其有哪怕一点点掌握的人，都终将不会被我们握在手心。

于是我们写作，从弗洛伊德那里体会到，身为写作者，必须精于对自身的理解——写作就是为了假装自己获得了对世界的通晓。有时，也假装觉得我们掌握了一切。我们终于可以将人物的命运掌控在自己的手心，尽管只是在小说中，但是毕竟，我们通过特别的方式将之实现了。

这就是我为什么写作。我之所以写作，还因为我始终觉得自己承担着一个高尚的任务。这个任务就是要最大程度地接近我心中的神，以及深藏于每个人心中的地狱与魔鬼。如同欧茨所言：“要澄清神秘，或是在那些被麻木且失真的简单掌权的地方，指出神秘的所在。”

是啊，我们写作，是为了真诚地面对特定的事实，以及特定的感情。我们写作，是为了“解释”一些极其疯狂的行为——为什么一个看起来心智健全的青年会愤怒杀人？为什么一个功成名就的男人爱上了自己妻子以外的女人？为什么一个在别人看来十分幸福的女人却选择了与另一个男人私奔？为什么一个才十岁的少年竟然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是多么具有挑战性，那么多为什么？为什么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种想要逃离自己生活的冲动？想要离开身边的那个男人或者女人，想要换一份职业换一种工作，想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去往更好的地方？想要……

通过写作，通过小说的形式，我们去找到答案，找到那个为什么后面最深的隐秘之处，那些无法用镜头表达，却可以透过文字去触及的心灵深处。

啊，这就是为什么我如此热爱写作。除此，还能有什么方式，可以让我如此快速地抵达你的心……让你感到欲罢不能。好的小说就是这样，读到心碎，却欲罢不能。如同爱上一个人，为之癫狂，为之心醉神迷，为之魂不守舍……

《天国归来》就达到了类似这样的效果。几乎每个看过这部小说的读者都有类似的反应。其实这部小说我最初的命名是《何去何从》，我认为这是每个人一生中无数次要面对的问题，在每一个十字路口，我们彷徨徘徊，不知何去何从？这部小说会让人看得心痛到心碎，泪流到天明，想要放下却欲罢不能，非一口气看完不可。直到看完最后一页，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女主人公终于死而复生，苦尽甘来。这部小说很长，却让成千上万的人一口气看完，并最终达到一种极致的情感体验。这意味着什么呢？我记得当时在封底写了这样一句话：我将自己的灵魂袒露给你。是的，终于完成了一件事，将一个女人几十年无法与外人道的经历和盘托出，写出了本该缄口不言的过往。没有粉饰，没有伪装，只有一颗真诚的心，一个袒露的灵魂。

这就是我们的人生。也是写作的意义。一个写作者，一个真正的写作者，必定以自己的灵魂在写作。

（备注：关于如何写作，根据我在长春大学的那堂演讲整理而成的几万字，大概可以对一些写作爱好者有所启发。此书若出版，我将那天的即兴演讲实录附于此文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