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荒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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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活且善良丶桃花654
游戏玩家

2022-06-22 · 游戏我都懂点儿,问我就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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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老汉抹掉嘴边的干粮屑,抖了抖沾满灰尘和汗渍的褪色布挎包,被毒辣的太阳晒得一边连声叹气,一边继续踏上山间小路。前方,莽苍的灌木张牙舞爪地突出自己的尖刺,密集的烂松果、碎针叶铺满这条被无数先祖用脚步开辟的道路。

        金老汉顾不上蒸腾的残余暑气,甚至顾不上田里亟待收获的熟透的花生。他是杨家三兄弟的舅舅,在世世代代的传统中,舅舅是兄弟矛盾最有话语权的裁判,是纷争的调解员,是誓约的公证人,这样的角色似乎来自于“旁观者清”的义理。来自于血脉的责任感促动着他大清早便动身前往县城,找杨守仁谈判。他怎么也没想明白,那个坚强懂事的孩子为什么会把一身技艺牢牢把死,一点都不教给正要自立的弟弟。

        杨守仁是三兄弟的老大。杨家父亲是外村人,读过书,有些积蓄,但妻子跟人跑了不知去向,自己又过世得早,只留下三个孩子跟奶奶生活。杨家父亲过世那天,金老汉看着三个侄儿和半屋的书籍直犯愁,老太太时而火上浇油般颇显疯癫地喊着“不活啦不活啦”,时而指着金老汉大骂:“你们家的贱种把我儿子克死了!”金老汉刚要发作,便被侄子杨守仁拉住。那时,杨守仁眼神中的求助意味和隐隐的坚毅让金老汉相当可怜。金老汉帮着草草料理后事之后,卖掉了藏书和屋子,给了县城里的裁缝一大笔钱,让守仁当学徒。那年,守仁十二岁。

        之后的故事,在金老汉眼里,是几乎完美的发展。守仁学成出师,开了一家自己的小铺子,下到被单枕套,上到锦缎旗袍,守仁拿着剪刀踩着踏板,大而灵活的双手宛若翻飞起舞,不久就能做成。有闲钱定做衣服的人并不多,但好在守仁手艺过硬,渐渐积累了一些忠诚的回头客,细水长流,日子也就慢慢好过起来,且在县城置办了一处新屋。一晃,守仁的弟弟杨守义也到了当立之年,他拿着腊肉烧酒去找哥哥学艺,不料吃了闭门羹。到铺子找守仁,守仁斜睨一眼,手中的活也不停下,对守义的要求只说“知道了”,便让人送他回村。

        至于原因?守义不知道,金老汉不知道。

        守仁自己也未必知道。

        金老汉擦着额头上的汗,辛苦跋涉的同时,守仁歪坐在自家宅子里的太师椅上,桌边放着新式收音机,单田芳极富磁性的声线演绎着《三侠五义》。杨守仁眯着眼, 一边听,一边算着淡季的账。单田芳讲完一节,声音转低,报着“下回,《真名士初交白玉堂 美英雄三试颜查散》”,守仁呲笑一声,啪地站起,似是讽刺地摇摇头。他对白玉堂向来没什么好感。

        白玉堂仗义疏财,文采斐然,又急公好义,嫉恶如仇,这样完美的角色让守仁并不相信世间真实存在。毕竟,他接触的,更多的是师傅那样的人。

        师傅第一次见被金老汉送来的杨守仁时,便嫌恶地勾起嘴唇,露出黄牙,止不住地摇头。师傅嫌守仁手大如蒲扇且龟裂粗糙,实在不是做裁缝的料,对守仁说,“庄稼汉不守着贱命,来此白费力气作甚”,眼睛却瞟着金老汉带来的细软。金老汉拉着守仁跪在地上,好话说了一箩筐,又加了一把皱巴巴的钞票,才总算让师傅答应收下这个学徒。

        守仁学徒时,熟悉的客人喊他“闷葫芦”,一来是师傅不让守仁在客人面前说任何话,二来是无论春夏,守仁都用旧布衣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状似葫芦。客人只道是他畏寒,其实,守仁只是想遮伤。他的身上,全是师傅打出来的骇人的伤口。这也是令他一生咬牙切齿的痛苦回忆。

        师傅脾气古怪,十分严苛,且常常无故发火。守仁刚学时,师傅不许他上手,只让他看。师傅把剪刀使得嘎吱作响,缝纫机手轮又转得飞快,守仁看不清,往前凑了一步,却被师傅劈头盖脸打来:“什么贱东西,别污了布样!”守仁被打得七荤八素,口鼻流血,想出门擦拭,又被师傅喝住:“你不看?以后也别进来!”于是,守仁忍着疼,在边上苦站了一整天,手艺丝毫未领会,倒是落下了烂鼻子的毛病。

        等守仁看到有所领悟,师傅开始让他用缝纫机。那台老缝纫机极难操作,手轮沾了铁屑,不用力就转不动,多用力又伤布料,守仁做坏了许多衣服样。每当这时,师傅便拿藤条簌地抽来,给他算着浪费布料的价钱,毫无疑问,当日的饭是没得吃了。有一次,守仁连着饿了三天,眼冒金星,实在踩不动踏板,师傅也不说话,却将守仁的手臂放在缝纫机的刀口下,作势欲轧,守仁惊惶大喊,急忙抽了出来。师傅又拿起藤条不要命似的抽:“这不是还有劲?踩!”   

        被饿了不知道多少餐之后,守仁总算能做出正常的褂子了。可到这时,师傅做旗袍这样复杂的衣物时,反而不让他看了。有一天,听到客人闲话,守仁才明白为什么:师傅怕他学了技术,另立门户抢生意。

        他几次和金老汉说,金老汉都是理所当然的样子。用他的话来说,不挨点打,学不来真本事。守仁实在没办法,只能偷了师傅画的旗袍草图,一遍一遍地临摹。那天,守仁在床边磨炭笔,只听门传来令人绝望的吱呀声。师傅看着满床的图纸,怒不可遏,一脚蹬在守仁脸上。这次,守仁没被踢蒙,他咆哮:“我在学做裁缝!为什么罚我!”或许是这样的气势吓到了师傅,或许是守仁十五岁的身躯已经有了些让师傅忌惮的力量,这一次,师傅竟没有再打守仁。师傅变形的五官拧在一起,迟疑片刻后,扑上来把图纸撕扯得粉碎,重重跺脚,炭笔也变成一堆乌黑的炭灰。

        到守仁十六岁的时候,他手上功夫一点也不比师傅差了。得益于年少在铺子里沉默寡言时对客人的观察,他一瞥,便能知晓客人的体型和身材,做出来的衣服不须过尺,也能贴合舒适。守仁裁缝技艺渐渐熟练,可他十二岁时眼睛里那种坚毅的神光却再也没有出现了。

        那天,一笔特殊的订单送到了守仁面前——师傅的婚服。师傅形容龌龊,四十多岁还没结婚,而这次据说是师傅攒够了钱,不做裁缝了,便偷偷买来了一个女人。根据古老的约定,裁缝的婚服是不能自己做的,于是,便交到了守仁手上。守仁对师傅毕恭毕敬,表示一定尽多年所学做到最好,师傅只是嗤笑:“穿得上就行,不指望你。”

        守仁不以为意,反而做得更加认真。他第一次用尺子细细地量师傅和师娘的身形尺寸,第一次如此慎重地挑选布料。师傅看了这态度居然有些欢喜,便放松下来,放任守仁在缝纫机前勤勉劳作,自己去饮酒赌博。守仁做得仔细,细节之处总请教师傅,询问意见,师傅不胜其烦,挥挥手便走。师傅在时,师娘噤若寒蝉,师傅离开后,她却总忍不住凑近看那些被裁剪得规规矩矩的布料。守仁也因此和师娘说了几句话,被客人撞见,总免不了闲话,师傅听了也不生气,只是和酒客大声地说,“贱人和贱人自是有话聊。”

        成婚那天,守仁帮着师傅穿上蓝色中山装,做工考究,竟有点笔挺潇洒的味道;师娘穿的虽是红袄裙,形制却有所不同,守仁参考了西方的裙装,用细铁丝做了裙撑,若凤冠霞帔。师傅却并不满意,因为新娘总是面带惶恐,让他在酒局十分尴尬,憋了几分怒意。客人散去,守仁跪拜磕头告别,师傅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该入洞房了。师傅酒意正酣,又被这新娘不争气的样子养了火气,手上力气极大,猛地把新娘推在地上,新娘撞到桌角,吃痛一声,殷红的鲜血接着便从额角流下。师傅开始解衣,领口的扣子却牢牢固定,似乎是缝死了。“狗日的崽子,做事没半分可靠!”师傅咒骂守仁道,又急着脱衣,只好把这扣子向外用力一拉——扣子没有脱落,师傅的领口却收紧了,一丝冰冷锋利的触感贴住了他的喉咙。师傅疑惑地低头,却发现新娘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捏着那颗扣子,开始旋转它。

        “你领子里的铁丝,比我裙子里的细。”

        女人进了监狱,根据她自己的交代,她趁丈夫熟睡时,用裙撑里的铁丝割断了他的脖子。

        守仁在太师椅上闭眼躺着,似乎做了很长的梦。门口,“咚咚”的扣门声传来,他知道,金老汉来了。收音机里,单田芳的声音叹息道,“宁给穷人一口,不给富人一斗咯。”杨守仁的脸抽了抽。

        敲门的声音更急了。

        “穷人,就该穷到死。”

        他暗暗想着,终于站了起来。

        即使过了二十年,徐解放驾驶大货车迎娶新娘的故事还是被栎林的众人津津乐道。

        徐解放作为独子出生在典型的小农家庭。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那场从小岗村席卷而来的土地变革中,徐解放的父亲终究没有熬过缺粮的寒冬,死于饥饿和病痛。在徐解放为父亲披麻戴孝时,村里传来分田到户的消息,于是,在欢欣的海洋里,徐解放家恍若一座被遗落的肃穆孤岛,用白绸缎、纸花圈隔绝了所有的喜悦。这样的经历让徐解放一生都感到与周围环境微妙的不协调。人口少,分得的田地也少,母亲自从父亲下葬之后,也变得木讷呆板,只能种一些油菜和甘蔗,勉强支撑起生活开销。

        徐解放在饥饿和困顿中度过了自己的童年。但坦白来讲,徐解放自认为过得很快乐。没有父母的管束,他过得比绝大多数孩子都自由。十四岁时,他照常在学校的破烂矮墙后捡牙膏皮换糖吃,却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轰鸣。他抬头望去,只一眼,心便随着那轰响一起跳动了:那是一辆吉普车!这是他只在连环画和收音机里听说过的造物,是他以为一生都没法见其真容的遥远传说,此刻却扬起尘土,破风而来,飒爽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不消说,这样刚强的物体立刻让少年的徐解放着了迷。等他透过有裂痕的前挡风,看到车上军装笔挺的那个人时,更是惊喜地喊了出来:“小叔!”

        说是小叔,其实和他心性相似,两个人的关系相较于亲戚更接近朋友。小叔十八岁就考取军校,成为了当地少有的大学生,徐解放每每向人讲起这些,总会不自觉地挺起胸膛。思绪转动间,小叔已从车上下来,笑着一拳捶在徐解放的肩上:“走,送你回家!”徐解放高兴得有些眩晕,他多希望这是刚刚放学,小叔的吉普车从那些平素眼高于顶的同学面前经过,自己在车上向他们招手,留下一大串惊愕的私语。来不及多想,他已经本能地拽动车门门框,却不见动静。小叔哈哈一笑,拨开他的手,轻轻握住车门拉杆,向外一拉,伴随着好听的“嘎哒”声,车门打开。徐解放有些脸红,低着头坐上了座位。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他偷偷骑过同学的自行车,那时,乡间混着泥土气息的风扑面而来,使他感到一种自由;而那种自由不及此时的十分之一。在上下起伏的颠簸中,矮房、老树向后倒去,眼前的景物飞快驶来,又立刻被抛在身后,成为不断远去的质点。他完全忘记了这些天同学的欺侮、老师的责骂、母亲的敷衍,思绪从未有过地飞上了天空,俯视着这生活了十四年的土地,强烈地涌起了对更远、更广阔世界的向往。他想走,想离开家中的那口老井,想踏出这一片熟悉到有些厌倦的土地,想像那些武侠小说里的人物一样,像小叔一样,出人头地,然后衣锦还乡。

        转眼间,徐解放到了家门口。小叔故意长长地按了喇叭。听到动静的邻居比母亲更先出门,他们艳羡的眼神对徐解放的心灵来说是最合适的养料。母亲终于缓缓打开大门,困惑地看着这一切,也终究只是困惑——这让徐解放有些不甘心。“姆妈!这是汽车!”解放的声音似乎带有一些祈求的意味。母亲弓起身子,轻轻“噢”了一声,便进了门,招手让小叔和解放也进去。徐解放感觉自己的喜悦有什么地方破碎了,却说不上来。

        小叔回村的这些天,徐解放一放学就跑到小叔家,央求小叔教他开车。小叔在父母面前一边大声喊着“不行”,一边偷偷拉走徐解放,带他上车,教他启动、离合、油门、刹车。徐解放从未如此认真地学习过某样事物,以至于上课时,他都踢着课桌,拿课本当方向盘,不断地复习。课上是枯燥的英文单词,徐解放早已把思绪放飞到了小叔描述里的“公路”。

        徐解放十六岁了。当然,他没考上高中。不过,这正如徐解放所愿。他跟母亲商量后,跑到县上唯一一家汽修铺当学徒。说是汽修,其实主要还是修自行车——汽车实在太少了。徐解放干得倒也凑合,老板也喜欢这个机灵能干的小伙,便常常支使他做些杂活,以此给他加钱。老板家做新房时,徐解放帮忙搬建材,骇然发现老板被砖瓦砸中,倒在血泊中。他背起老板,飞也似地跑向修车铺,骑了辆刚修好的自行车,奔向医院,终于把老板救了回来。老板心善,感念徐解放救自己一命,便给了他一大笔钱——这笔钱足够让他在乡下造起一栋气派的三层小楼。

        徐解放拿到钱后,学着老板的样子,抽了一整包烟。终于,他写信给小叔,说明了自己的决定。

        小叔欣然支持,随回信寄来的,还有一大叠钞票。

        这天,徐解放的表哥在村头打完麻将,刚出门,便看到原处尘土遮天。他皱着眉辨认那尘土中的庞然大物,逐渐呆住了:那是一辆卡车!车声轰响,柴油发动机的声音在村庄上空回荡,盖过所有的鸡鸣犬吠、家长里短。表哥注视良久,等看明白车上人的样貌,错愕地大喊:“解放?”

        徐解放停稳车,轻巧地从车上跳下。“你叫我,还是叫它?”他拍着自己的车。

        这是一辆解放牌货车。

        徐解放实在太喜欢这辆车了。笔直的线条、钢铁铸造的前盖、粗犷的保险杠、漆红的车身、大马力的发动机,这辆货车的每一个部件在徐解放眼里都是贴合且壮美的。它横着停在小小的院子里,每次开出,总要在门口垫上许许多多的石块,来跨过乡土上随处可见的沟壑。闲时,徐解放总会拿着抹布,提着水桶,绕着这辆卡车,搜寻沾染灰尘的位置,细心地擦拭;他有时会跨步跳上驾驶座,爱不释手地抚摸方向盘、手刹和档位,有时候甚至会打开窗户,躺在座椅上午睡。不消说,下车时,徐解放也会认真地把登车阶梯擦得锃亮。

        那时,改革开放似乎在小农经济的土屋里开了一扇天窗,那一代被刺眼的阳光照射得躁动不安的年轻人纷纷放下农具,走向远方,想要开辟属于自己的梦想。作坊、化工厂、车间,这些新鲜的事物蛮横地闯进偏安一隅的栎林村,瞬息打破了那曾被认为亘古不变的枯荣循环。田间的作物依然倔强地生长着,但它们身上,不再承载那么多的一家生计,也不再汇聚那么厚重的期望。这样的变革,为徐解放带来了数不胜数的运单,那时,没人在意他是一个拿着假证的“娃娃司机”,大家只知道,他有着一辆“解放”牌货车,方圆几十里唯一一辆。当小农经济哺育的人群走上开办工厂、企业的道路,来源于血脉传承的老乡信任让他们无条件地选择徐解放作为自己的物流。

        开家具行的徐向明是徐解放最忠实的客户。每次,徐解放把车停在徐向明的院子里,一起卸货、清点时,徐向明的女儿总在门后或啃甘蔗,或剥玉米,好奇地看着。徐解放跑长途时,思绪一如在小叔车上一样,天马行空,肆意流转。可渐渐的,徐向明女儿的样子不断地出现在他的思绪里,他看着副驾驶空空的座椅,竟有些期盼她能坐在身边。那时,这个女孩清澈的眸子恍若两个磁极,所有的思绪从她而起,由她而终。徐解放觉得,自己大概是喜欢她了。

        腊月,徐解放向徐向明提亲。徐向明欣然应允。

        正月,徐解放开着村里唯一一辆“解放”牌卡车,在车头处悬了喜庆的花球,货仓里是新打的家具、新织的衣物,上门娶亲。这般娶亲的动静对栎林村的众人来说实在新奇,甚至有邻村的跑来凑热闹。女孩羞赧地被簇拥着,拥挤中还丢了一只鞋,一时顾不上,只好踮着脚在泥土地上一路小跑,费力地登上徐解放的副驾驶。徐解放颇为时髦地亲了女孩一口,换来徐向明一声含笑的大骂,众人一片起哄的叫好,以及新娘红到耳根的脸颊。他启动汽车,轰鸣声盖过了众人的鼓掌,火红的车身就这样载起了两个人小小的希望。

        婚礼后,看着妻子光脚在登车阶梯上留下的小脚印,徐解放终究没舍得擦。

        也许是这次婚礼的轰动效应和宣传效应太过显著,大家仿佛看到了崭新的致富道路。栎林村购置卡车跑货运的年轻人渐渐多了起来。徐解放见了这些,也不在意,有时还热心地教开车。邻里有运货需求的,偶尔雇请新人,总遇到开错路、丢货、联系不上之类的问题,不胜其烦,最后还是选择口碑最好的徐解放。徐解放为此而自豪。其他跑货运的年轻人没有运单,只好离开村里,跑远路,去南昌甚至福建接单。有一次,徐解放和妻子散步,看到土墙上的广告:“去南昌,里(礼)拜二8点,亭子”,徐解放哈哈一笑,对妻子说,这肯定是送货的钱不够,只能载人赚点外快。妻子捏了捏徐解放的手,说你也可以。徐解放不屑地嗤了一声,说自己不喜欢和人一起开车,况且运货的钱也早就够了。其实,羞于说出口的是,副驾驶是他只为妻子留的。

        几年后,栎林村边骤然建起了一座工业园。这座工业园属于半国营单位,汇聚了化工、纺织、药品等一系列当地急缺工业,规模相当庞大,需要足够庞大的运输力量来保证每天的原材料消耗以及产品运出。另外,由于工业园的国营背景,如果应聘运输队成功,意味着拿到国有编制,实现老有所养,这在栎林村人们的心中无疑是“铁饭碗”。徐解放却为此发愁:他的驾照是假证,肯定无法通过资质审核,另考一个的话,一来时间来不及,一来会暴露自己多年非法行车,后果难料。

        犹豫时,工业园的运输队已经组建完毕。许多后于徐解放买车的栎林村年轻人都如愿被聘用,资格最老的徐解放只能吸烟解闷。

        后来,工业园规模越来越大,许多栎林村自营的工厂都被并购,货运行业管理也越来越规范,徐解放苦心经营的老客户不是转行,就是迁走,还有的做大以后,不再敢用资质有问题的徐解放,甚至对他敬而远之。徐解放找关系补考货车驾照、拿到运输许可以后,几乎所有的周边运单都被他人瓜分了。

        这天,徐解放的车上没有货。一方面,他不再能接到运单。一方面,他是载着妻子去医院检查。妻子怀孕了,双胞胎。

        医生笑眯着眼恭喜时,徐解放笑得很勉强。

        货运行业本身就赚钱不多,养家糊口对于以前的徐解放来说还不算难,可新添两个孩子,订单又不再景气,这让他无所适从。开车回家时,徐解放第一次感觉,自己一直以来开车时的欢快和放松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压力和苦闷。

        徐解放开始接散单,开始跑很久很久的路,去码头,和那些神色木然的司机一起,等待一个可能的运单。他不再那么细心地照料自己的解放车,车胎因为常年的奔波早有裂纹,传动轴也在重压之下不再笔直,火红的车身早已布满灰尘。他开始跑跨省的单,一连好几天奔驰在高速公路上,他开始开得漫不经心,偶尔瞌睡。所幸,妻子很理解他,在家帮人做绣工,补贴家用。

        那天夜里,徐解放接了散单,跟着一辆车一起运钢筋。他的车因为年代老,疏于保养,在路上抛了锚。前面的车自顾自地开着,好像并没有发现徐解放。他只好开大灯,鸣喇叭,想让队友帮忙。谁知,队友正在瞌睡,徐解放的动静把他猛地惊醒,以为发生了险情,重重踩了一脚刹车。徐解放的脑海一片空白,很久之后才明白发生了什么:车后的钢筋带着巨大的惯性,凶猛地击穿钢板,撞进驾驶室,把司机洞穿,血流从破裂的车窗汩汩流出,司机甚至没能发出一声惨叫。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完笔录,怎么回到家的。他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再也不开货车了。可是,到家中,看着做绣工扎到手正在包扎的妻子,和妻子鼓起的肚子,徐解放终究没有说出口。

        从那以后,徐解放开车便加倍谨慎。可偏偏,越担心,事故发生得越快。

        那是一个阳光正好的下午,徐解放运了一车电子元件。这笔单子重量小,价值高,徐解放接得很痛快。少有的好心情让他不自觉踩高了车速。过急弯时,他感觉前胎一滑,接着整个车体侧翻出去,重重撞开护栏,滚倒在路边的田地里,留下一路的钢铁碎渣。被交警救出的时候,徐解放依然浑身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万幸,徐解放只受了轻伤。当他打算通知老板,告知意外的时候,空空的货仓让他瞬间瞪圆了双眼:“货呢!货呢!”

        他听围观的人说,这里是事故多发地,附近村有人专门蹲守倾翻的货车,捡走翻出的货物。他报了警,可是,民警搜查的时候,面对的又都是一张张无辜的脸庞。

        回到家的时候,孩子出生了。那些天,家里回荡着孩子的哭声、老板追讨损失的破口大骂声、民警的调解劝告声,和妻子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徐解放一言不发,好像老了二十岁。

        几年后,徐解放的小叔复员,回乡拜访亲朋。小叔看到一道佝偻的身形蹲在矮墙边用白漆写着什么,皱着眉,认出来后,却欣喜地喊着:“解放!”

        徐解放有些木讷地抬头,看到小叔,拘谨地笑了笑,露出难看的皱纹,终究没有说出一句话。

        矮墙上写着,“去南昌,每礼拜三早八点村口,徐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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