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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双乾净而有力的手。跪伏下来的视线可以看到,那张转过来面对自己、淡淡俯望著自己的脸庞上,五官端庄,没有岁月的纹痕,但底下曾经碎裂;沿著出色的面容,浮现出来的是一种近似冷笑的淡然,那妖异的神态睥睨著她,没有情感,没有声响,她感觉到自己汗湿了襦衫,开口誓约前,年幼的自己头一次放声大哭起来。 明明压在自己身上的重任终於要移转,却感觉有什麼东西正从自己的体内完整剥离,长期生存在难以辨认方向的大雾中,头一次尘埃落定。 ——关於自己最初绝望的情感。 秋末时,雁州国会有长达一个月的时间浸泡在雨季里,待雨歇,季节风便开始吹拂。湿漉漉的水气随著巨大的雨云浮升上来,漫上半山,刚踏上路门的青石板路,少女踢了踢脚下濡湿的绣鞋,皱起小脸来。 「下官已恭候多时,氾台辅。」 天长官率领一班小臣迎上来。 「行了,带我到掌客殿吧,今天不议事。」 天长官似要再说什麼,少女扬一扬手便制止了。踏上步廊,提灯巡行的宫人纷纷偃身,无数发光的透明提灯在黑夜里拓展著,人们的脸沉浸在暗影里,像云海下串连的游火。 尚未进入燕朝区,有人向著自己来。 「大小姐,你吓著我了。」 「嗳,是六太呢。这时候孩子不都上床睡了吗?」她娇呼著。 少年不反驳,少年露出「还不知道是因为谁」的表情边转身领路,「很早就收到你们家大人物的亲笔信函,算一下里程你明日才会到,不放心跑下来看,果然是正确的。」 「那可真承蒙费心了呀。」她掩嘴娇笑。 「其他人呢?」 「应该还在黑海上头吧。」 「那岂不失去了随扈的意义?」 「是他们慢嘛。」 「这位大姐,肯定是你快了。上次我出使到你们那也没你快的。」 「一定是你没认真跑。」 他气窒。 「喂、我说你啊,真的没事吗?」 「六太,对女性追根究底是很粗俗的行为呢。」 「——还没用饭对吧?」,他当机立断转移话题,「膳房里目前符合你口味的时令菜蔬只有乌笋、香蕈、榛、银苗、蔓菁,只饮松萝,隔水以文火焙,不食熏炙菜,若有果品微加盐焙,酥糕一律酌加黑芝麻粉二钱、乌糖一两,饭后灯草三钱煎汤,白糖调饮……,宫中正副尚膳全都谨慎的记下了,请问还有更多的吗?」 「……哎呀。」她眨眨眼。 「这麼挑剔的饮膳习惯不注意都不行,你们家的大人物全部都交代了,」少年从怀中揣出那纹丝不乱、具有扎实厚度及端丽色泽的信纸,在她面前展开,「要照著我们的意思处理,不要到下次你们家的大人物来问罪,只要你回国,我的日子就很难过了。」 少女吃吃的笑著;少女注意到灯草煎汤。 喉中略痛,即用灯草煎汤,一日即止痛,立愈。……主上怎麼会注意到呢。 那是一个没有纪元的早春时节,至少在尚未成兽的自己看来,那的确是的,至此往后,已整整经过三百一十八年。她会记得那位隔壁国的宰辅到蓬山寻访时说过的话,踏平的花:百年以后,不管我们愿不愿意,都会和我们最为轻蔑的东西合为一体,再不可分。而那位台辅现已不在。随著上一代的倾颓覆灭,袅袅升腾到天空的,是不可名状的秘密。但人们避讳秘密。 是时被女仙们拿来说嘴的前辈是四州国地处东北的这位,听说初到蓬山一心否定选王,王朝至今也已达两百多,尽次南方最大国;女仙们试图告诉她,以仍然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活案例拆解未知,曝光秘密,告诉她选王这件事,终会知晓,无须害怕。女仙说,没有一种生物的一生比麒麟还要顺遂的了,你们一生都不会感到无所适从,不会困惑。 因此,她的确是这麼来到今天的。 穷究意义没有用,每天起床睁开眼所闻到的第一道香味叫做生活,而选王是生活唯一的道路,但是一直到那一位出现在她面前,第一时间内的感想却不是喜极而泣,或重责终於卸下感到安心,而是—— 「跪下去时,反倒是一种油然而生的恐怖感。」 挟起琉璃盘中的银苗芽,氾麟说道。 「呃。」少年苦笑著,「大小姐,用膳不要说这个,会消化不良吧?」 「但是,我就是想到这个了呀,那个时候。」 「你说选王?」 「是呀。」松萝茶清透的茶汤汩汩自翡翠壶的细嘴中流出,她端来微啜,挥手要女官撤下,「那时不甘心极了,一生就此踏上定数,感觉自己要死了,於是就在主上面前大哭起来。」 「所以人生就此失控,才变成现在这种奇怪的样子。」 「六太真没礼貌!」 那是长到这麼大第一次感觉到有一个声音叫你「去死」。 在此之前,虽说知道自己迟早会死,但那些比较像概念,是知识,与自己彻底无关的;而不是某一天才挨进自己,在自己的耳边叫喊。 「唔,虽说我本身的感想和你相差远甚,但可以忘记那一刻带给自己感觉的麒麟,我想在这个世界也找不到吧——大概。」 「是呀,不过那时候,你拒绝选王的事迹还在蓬山留了很久。」 「啊、但现在想法还是没变啊?」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成兽那年,她以极其辛辣的批评为即将送出麒麟的蓬山再添一笔风浪,反正人生不会更多了。她不认为自己的国度会治事久长,在她之前,范西国已经度过好几个易夭的王朝,做事总半途而废,不管今天面对的是什麼。不是不愿努力,而是不愿相信,她并不想用相信这种情感去扭曲什麼,那是距离真相最遥远的感情。 随后而来的,是升山。 但她一看,就只一看;储君们尚未压境,她却变身开始往故国的方向奔去。王不在这里,自己知道。她甚至不清楚自己为什麼知道,她的王,不是会在这种地方的人。 太阳隐没之后,雨便开始下。从昨天开始便一直下著的寒雨,落进白海,落下蓬山,沿著国家的东北,一路泼进首都,今日早晨尚未停息。走在通往首都的软石坡道上,从石缝中奔流的雨水濡湿了她的绣鞋,已是干活时刻,通往首都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城门紧闭,远处的钟在响,制造器具的巨大穹炉喷吐著青烟,点点星火,如丝如缕飞上天。 她一直走才走到了门前,一路慢走,一路拖欠。许多人跪著哀著哭著乞求著,她都没有慢步,她走著,一头金发一身湿,她想著自己怎会忘记打伞,穿越过半个首都,才走到王前面。 她的王站在院子里,洗褪了色的服饰剪裁得宜,挽著袍袖的带子在背后斜斜系成十字,鲜艳的红布垂挂下来,姿容俊丽,他正专注的淬炼著手中的模具,没有看向自己。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麼,或即将领受什麼,能够那样过日子的,才是拥有未来的人;未来是任何一个人的,就是没有她的。 庭院里,她开始流泪。 自此尔后,自己一生就只有这麼长;一生都过完了。 「您为什麼不升山?」她问。 「我想,麒麟下山的脚程会比我升山要来得快。」他说。 火炉的星火壮盛了,通过细长的金属导管,缓缓升上天。她的憧憬,她的哀怨;她止不住泪水,却也不肯抹拭,像个孩子执拗地站著,不肯跪拜,也不愿降下头来。 男人走到她面前,修长的身子低了下来。 「你生气了?」 「……当然。」 「长途跋涉,肯定累了。哪里会痛吗?」 「我脚酸。」 「很好,」男人嘉奖似的说著,单膝跪地,手伸向她,「你上来。」 那一刻,她才明白自己何以横竖皆是死。如果真的承认这个人,自己将会不惜一切随他前进。然后当所有梦想都无法实现,还要面对无可违逆的厄运时,也一定会追随至死。兽性比较强这件事意味著她永无可能战胜本能和天性,永远反抗不了自己的君王,她不会背弃他,此生跪在第二个人脚下。天帝何其残忍,她想,身为一个可以自主的生命,她已等同死亡,再也没有可能性这样的东西了。 面对他伸出来的手,腾出来的怀抱,少女娇艳动人的脸庞露出凄惨无比的笑容。 「您可以在我面前无数次否定我向您进谏的话,但是请不要叫我闭上眼睛,尤其在您想杀任何一个人的时候。如果这些您能够答应,我将奉您为王。」 男人看著她;男人微笑著应许了。 她突然放声大哭,她跺脚。 「——那您还不赶快把我抱起来?」 结果他给了她一个三百年的王朝。给她一个强盛的西北大国。迎王那天,她抱著他,流了一脸的眼泪;王上抱著她,什麼也没说,爱好雅洁的他让她折腾了一身的脏污狼狈,没有皱眉过。一生承受著她的脾性她的重,面对她却什麼也没说。他的沉默里什麼都有,死去的人一桩一桩堆叠,活著的人一天一天拥有要求,但是主上不说什麼;他只做不说。后来她才知道,不管尘世有所来去,远行的人没有远行,离开的人从来没有走远过,活著失去了自己,却总会装进更多。 有一天这些事情都会腾到史书里面去,但那时候已没有他和她。所以历史是与他们无关了,国家人民朝代,这些都与他们无关。他们轻了一生这时候才重;人要进入史书后才开始重的。但是自己看不到,所以从来没有重过。她快乐的活著,从那天开始头脑只装著下一步,没有版图没有国。 多年以后。 很多年以后,她会从初次见面的雁国前辈口中得知,她拥有的是如此优渥。前辈说:那算暴力的一种。世界上哪里有初次见面的王跪麒麟,只因麒麟说她脚酸。表情不可思议,表情很多;她尖锐著骄傲著留著很多稜角,到死也没有人企图矫正她,永远不会有。 她还识得绝望,拥有感伤,但这些与王上无关。它们轻飘飘的贴著她不会重,轻飘飘的跟著她一直到王朝的尽头。氾麟想著。她一直以来都把一切望进,想看什麼就看什麼,但是回国后,她要去遮住某人的眼睛,拉著他去访游,说她想玩想出国;她是他的公主,她会娇娇的笑著,然后公主说。 她想著,盈盈露出笑容。 「彼此彼此吧。」 百年以后,诚如那位台辅所言,他们每天都在流失什麼,成为过去的自己所不是的那一个人。历史的进程里,拥有意志的人即受摧毁,不管愿不愿意,都无法保住昔日自己最不可失的东西,和自己最为鄙弃的东西合为一体,时间一点一滴将崇高变成了滑稽,那些远行的人不会遇上的问题:他们是因为活著所以才失去更多的。每天都在放手,每天都在流失些什麼。 「选不出好王的麒麟如果死去反而得到更多,从王和台辅死去的那个时间点开始,人民希望无穷。你们对我耳提面命的雁国台辅,说不定心中也有想过这件事情吧?虽然他抗拒选王,不过他同时也并不抗拒死亡吧,是不?」 这是范国汜王吴蓝涤与范麟梨雪的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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