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乡愁》
我的乡愁,是一场不带隔阂的大雪。 黄昏里,父亲顶着漫天大雪匆匆出村,背着急病的少年送医。无视是成长的盲点,就像屋檐下新生的雏燕,在离巢之前,除了索食,它对父母的哺育付出毫无意识。
也许到了发端飘雪的季节,才有力量回头端详:由养活了那方土地的水演变而来的雪花,重新翻越山高水长,赋载皑皑的灵气,背负守恒,在父辈踩过的土路上延续坚定。
破掉与雪花无关的所有凡魔心障之后,乡愁破茧成蝶,她晶莹剔透,固化成能量,扬洒在心里多少年,一直不曾停下。
我的乡愁,是一身褪不掉的原生色。 春天来了,连翘心苦,却最先开遍山野,星星花瓣金灿灿,黄黄暖暖,生之为人的本色。
生命的春色,按时点亮灰暗的群山,星光目光交碰,击发燧点,炎黄生命万物重启。一隅偏居的连心翘,因渊源共享而显黄色,因起源必需而自带温暖。
以至于让我相信,这本能如果穿越时点,我的孩子,初次看到这故乡的原风景,也一定会似曾相识。因为乡愁的颜色,是于外在清冷的硬底色之下,坚持要捧出一团让人无法拒绝的温暖。
我的乡愁,是一缕无法吹散的孤烟。 那是家家户户烧饭的人间烟火,呛得人满眼是泪,曾发誓再不相见。
后来,有个冬天,独自穿过姥姥的村落,一个荒废在大山腰的小村居,像一片脉络分明的落叶,丢置于斯。小胡同杂七竖八,石头墙斑驳如碑。房前屋后胡同口,香椿树、核桃树乱发。老姥爷的发小,上了年头的两棵粗皮柿子树,落了一地甜红。土坯房顶,烟囱朝天,却不见炊烟,寂寥四处蔓延,恍若隔世。
突然就有孤零零的东西回头撞面,忽尔感觉有浓烟辣眼,一时无法自已啊。那些鸡飞狗跳的院落,哪个不是生机勃勃的普系血缘?
也罢,与其粘在尘网上挣扎,不如暂作静息,权当积淀。毕竟孤烟不散,可能是亲情以关联幻化的方式再现。不定有一天,孤烟不孤,七千里轻云飞岫,回到昆仑,变成非烟呢。
我的乡愁,是一瓢包治百病的鸡蛋。 早先老在外调皮干架,打破了人家孩子的头。现在老想起,母亲的背影,端一瓢鸡蛋,去左邻右舍赔礼道歉。
一瓢一瓢的鸡蛋。我倒希望被他们打破头,我渴望被他们打破头。如果母亲把我的头打破,就更好了。
她一次次站在大门口,一手拿扫把,一手提马灯,坚持等你迷途知返。有了马灯照亮,虽很害怕回家,却总也挡不住回家。
也不是刻意,却不知道为啥,或许是平衡,自我工作,从此不碰鸡蛋,而父母呢,一天三顿离不了。
再如今,也回故乡看看,只不过,鸡蛋再也不见。即便泪如千瓢鸡蛋,终是换不回背影越走越远,更何况干泪也没有啊。
我的乡愁,更是一条无始无终的循环之河。 在这条河里,有小时候素有懵懂好感的仙女同桌,偶然照面在村委会,她摇着流口水的孩子手,笑隐隐给你打招呼,一边感叹,琉璃易碎,美好的东西不牢靠,又一边暗叹矫情惭愧。
有恨夫崖上生活的两只老斑鸠,去年在峭壁的石缝窝,孵出一窝毛斑鸠,可能是剩下的那一只,今年长大了,在父母身边筑了新房,又孵出了四只。
还有青青河边柳,蝉上柳梢头,朗朗新声叙旧声,旧生不断续新生;还有一条通往麦地的野花小径,从秋走到夏,麦苗滴翠,小路总也走不完;从夏走到秋,麦芒如箭,麦子总也割不完。
身在这条河里,还有诸多要解的心结。比如其中一个:雨天之后,去菜地摘黄瓜,差点踩到大人胳膊粗的花蛇腰。蛇腰横亘在畦棱上,不见头和尾,唬得把菜篮子扔上天。以后,但凡遇见有关圆润身体、美丽曲线之类……延伸扩大到:曲曲弯弯的说话,滑溜美丽的推脱,圆润到闭环的交往,悄无声息的套路……从头到尾,都会引起我全身条件反射地发麻。
但作为乡愁之源,没有哪一种感受,比浅浅的母亲河,来得更深,所蕴涵的东西更多更丰满。她的表象,貌似始终如一的青流碧水,这其实是习惯选择性忽略其它。她是云变雨幻的四季流动,是一条对动态的故乡不断变革、丰富、传输、交流的信息通道。
我猜测,地球上就有多少河流,人体内就有多少血脉;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乡愁。因水而起源,又回归逐水的先民们,人与水,跨朝越代,相爱相杀,达成平衡的两端,一为如今的家乡河,一为如今的故乡人。每个来自不同故乡的人,都带着一种特有的地缘情结,踏入生命的大河中,与人翻滚,与己翻滚,最后还是与己。
泛化的乡愁,说白了,是性格的印记。这个印记,终要归结为一种拓展或克服故乡原生影响的动力。或者说,如果自我纠结与自我释然内耗频繁,没有赢家。
应该是,二者之间,要想握手,先松拳头。苦与欢,人性的双股绳捻,需要力量,更需勇气,通过反复扭结融合,争取心契神合,拧成一股内发的正向合力,实现自我一体的皆大自然。
(2021年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