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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新译》 卷一 《画壁》

Answer 1

　　 目录

　　一年，有个江西人叫孟龙潭的，旅居京中。久坐生厌，便约会其同乡好友，某一朱姓举人，欲同外去郊赏踏青。克期出门，即信步闲游，也未理会得路径，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偶然之间，经过一间寺院，不大，但颇显雅致，只久欠修葺，禅堂、精舍一般。进去，见那庙中十分冷清，止一老僧挂褡在堂，望到孟龙潭与朱生两个，即整衣起身，与两人稽首，答礼毕，延之入堂。

　　随与两人观览，就见这方寺内，居中端塑着志公和尚，两旁边彩壁雕琢，绘画精美。那中间人物，一个个搔首弄姿，动静如生。看罢，又往东向投眼，却这面墙上，画着散花天女，更便异彩纷呈，中一个才够垂髫的少女，手拈朵花，口含娇羞，唇但欲动，眼波将流。方久，引那朱生注目不错，不觉之中，竟意夺神摇，凝思飘远，恍如云雾一般，倏然入去画中，其意甚暇，仍自在观览。却眼前，几处亭台倚俪，朱户楼阁，哪得人间可比？随望将去，前行不远，中坐一老僧，此正袒肩说法，甚悠然而自得之，周围环绕者众，繁繁杂杂，丫丫叉叉，朱生亦杂丛其间。少懈，知觉有人牵他，回头见是才那个垂髫儿，朱生泯然，即与之望眼寄情。而垂髫儿不语，递以秋水，唇齿流波，不停，亟转身往外便走，随手招之，朱生竟不能自己，在后面跟随，曲曲折折，缠缠绕绕，径造一处小屋舍外。朱生怵，逡巡不肯入。

　　那垂髫儿先去，回首望他，笑媚含羞，以手中折花代语，摇摇以招，一番两番，勾得朱生迷惘，就脚下无根，喜得痴痴迷迷，亦步亦趋，跟进屋内。又左右无人，即拥揽女子入怀。女亦不拒，往迎狎昵，遂成欢好。俄而，女闭门出，回嘱朱生道：“公子不可高声，妾晚些再来”，朱生嗫喏，应之，眼色迷离。是夜，女又至，总够两日欢好。

　　侵晨，不待梳洗妆扮，有那女子的伴偶觉察，径直过来搜检，觅而得生，因戏女道：“哈哈，好个贼妮子，做下这般好事！不羞不羞，如今尚要学人家做处子么？不看你肚内的小郎君！”一发七手八脚，与女挽了一个鬟髻，并插簪环首饰。女只偷笑，任她等摆布，羞答答不与人言。罢毕，中有一女子见机哄道：“姊姊妹妹们，快些都去，遮莫误了人家公子的功课前程”，群女轰笑，随出而散。便朱生过来，牵那女孩儿的手，但见髻云高簇，鬟凤低垂，比之垂髫之时尤更艳绝。三望两望无人，又拢入怀中盘坐，与之调笑嬉戏。片时，其女呼吸如兰，酥若无骨，而香气沁透，浸入心脾，直凝目视生，而生亦缠绵，把手轻佻，遂春风得意，几度尚不肯停歇。

　　方是时，听得门外声乱，有吉莫靴①踏地之声，铿然及近，又闻有锁链金石抖擞。片息，脚步纷乱，嘈嘈杂杂。女孩儿惊起，与朱生并排往外窥觇，见一金甲使者，浑身漆黑墨染，声色俱厉，往来呼喝不止，被一众女子环绕。听使者审道：“人到齐了没有？”“齐了，齐了，都在这呢”，“哼哼！便告诉尔等，若哪个不知死活的，敢私藏了下界之人在此，或聪明些的，就速速出首，免受皮肉之苦。不然，且旦晚被捉，连累尔等，别说老爷我不讲情面，都听明白了没有？”众女同声，“没有，没有”，那使者摇头，随反身鹗顾，欲往过搜匿。这面厢女孩儿大骇，脸如死灰一般，推了朱生一把道：“快，快，快躲去床下，公子万不可声张”，别开一扇小门，慌慌张逃走。

　　未几，朱生听得门枢震动，屋门洞开，唬得他心焦胆裂，耳际蝉鸣，便呼吸秉抑，不敢睁目瞧视，早缩在床下一角，浑身觳觫不已。幸那使者不审，略略搜检一遍，喝骂两声，即便扬长而去。这就苦了朱生，想出不敢，想动不能，只好在床下委屈，隐忍觇听，以待女子来归，恍惚之间，竟怎么也思想不出自家的来路。

　　话分两头，再说孟龙潭，初进寺内，与那老僧观察，细细看殿内景致，忽转头不见了朱生，一时也不好细问，只当到别处走动。既久，还不见朱生踪迹，便起身探道：“我师，不知咱堂内深远？可有别处禅院？恐我那朋友一时贪赏景致，误了来路，还请法师指点”，和尚听了摇头，继而笑笑，又点头道：“公子少坐，贵友在他处听法，好耍子哩！”龙潭疑惑，“不知何处？”和尚家洒然，即以手指壁，大声叩唤道：“那朱檀越，恁久不归，可是要安家于此么？”龙潭随手观瞧，不觉大惊失声，“法师慈悲，安得我友在画壁之上？”却见东壁，分明那朱生在伫立静听，亦有所察。老僧不理会龙潭，又招手呼喝，随之，朱生竟飘忽自壁下，木然有所思，旋即跌倒。

　　龙潭慌张，急跑过来搀扶，稍解，龙潭问朱生道：“朱兄，哪方来的，怎好么央地去到画中？”“画中？”半天儿，那朱生方答，“唉，劳烦孟兄挂念，守此三天，那日里同你在这廊下听法师指引，只一味瞧画儿，不怎地就到个去处，风景甚好，又有女子相爱，够得两日快活”，说完羞赧，不肯再讲。

　　龙潭犹然未解，“三日？不过半日耳！”朱生瞠目，只得将经历述过，言说自己在第三日中，被那吉莫靴使者堵在床下光景儿，“我方跼蹐床下，好生困顿之际，只听得屋外声震如雷，便隐忍不住，亟出门外观瞧，不就到这里来了？”跟又问朱生，“明明过去三日，我兄怎说半日？”还待争竞，却被老僧止了，同引来东壁观看，只见那拈花的女孩儿，早便螺髻高挽，不复垂髫之貌。朱生侧目，方信此半日之言，又问老僧缘故。老僧道：“因缘际会，天可使然，老衲何能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笑而去，剩了朱生与龙潭两个，四目骇然，即穿堂趋出，不复赏玩矣。

　　叶康成注：

　　① 用吉莫皮制成的靴子。为北魏时期的外来语音译，吉莫皮，一种皮革，具体待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