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uestion

汪曾祺作品摘录

Answer 1

朱砂梅一半开在树上，一半开在瓶里。它的蕊盛开了，绝不肯死，而且它把所有力量倾注于盛开，能多久就多久。有一种百合花呢，插下来是一朵蕾儿，裹得那么紧，含着羞，于自己的美。

荔枝有鲜红的壳，招呼飞鸣的鸟。一枝荔枝剥了壳，放在画着收获的盘子里。一直，一直放着。

春天真好，我的花在我的园里作我的画室的城。

蒲公英的纤絮扬起，它飞，混和忧愁与快乐，一首歌，一个沉默。

祖父年轻时建造的几进，是灰青色与褐色的。我从小养育于这种安定与寂寞里。

我忽然发现了一个奇迹，一棵芋头！楼上的一侧，一个很大的阳台，阳台上堆着一堆煤块，煤块里竟然长出一棵芋头！大概不知是谁把一个不中吃的芋头随手扔在煤堆里，它竟然活了。没有土壤，更没有肥料，仅仅靠了一点雨水，它，长出了几片碧绿肥厚的大叶子，在微风里高高兴兴地摇曳着。在寂寞的羇旅之中看到这几片绿叶，我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喜欢。这几片绿叶使我欣慰，并且，不夸张的说，使我获得一点生活的勇气。

矢车菊和一种黄料花都如吃杂粮长大的脏孩子，要经过很大的努力与克制才能喜欢它。过王家桥，桥头花如雪，在一片墨绿色上。我要水果。水果！梨，苹果，我不怀念你们。黄熟的香蕉，紫赤的杨梅，蒲桃，呵蒲桃，最好是蒲桃，新摘的，雨后，白亮的磁盘。黄果和橘子，都干瘪了，我只记得皮里的辛味。精彩的食物本身就是欲望。浓厚的酒，深沉的颜色。我要用重重的杯子喝。沉醉是一点也不粗暴的，沉醉极其自然。我渴望更丰腴的东西，香的，甜的，肉感的。

我把书摊在阳光下，一个极小极小的虫子，比蚜虫还小，珊瑚色的在书叶上疾旋，一个认真的小疯子，我只有望着它摇摇头。

我满有夏天的感情。像一个果子渍透了蜜酒。这一种昏晕是醉。我如一只苍蝇在熟透的葡萄上，半天，我不动。我并不望一片叶子遮荫我。

黄昏时天空作葡萄灰色，如同未干的水彩画。麦田显得沉郁得多，暗的多。山色蓝灰。携手跑下山坡，山坡碧绿，坡下花如盛宴……回去，喝瓶里甘凉的水。

天仍是极暗闷，不艳丽，也不庄严，病态的沉默。下午出去走了走，空气清润，若经微雨，村前槐花盛开，我忽然蹦蹦跳跳起来。一种解放的快乐。风似乎一经接触我身体即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