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促织》与卡夫卡《变形记》如何比较?

 我来答
新东都17
2022-06-17 · TA获得超过6066个赞
知道小有建树答主
回答量:374
采纳率:0%
帮助的人:80.3万
展开全部
故事既然已经到了谷底,按照小说的逻辑,接下来就应该说反弹了。但是《促织》的反弹还有一个跌宕。就是说,还有一个小幅度的抑和扬。

从故事的发展来看,孩子是不能死的,真的死了这出戏就唱不下去了,所以,孩子得活过来,——这是小小的扬,但随即就摁下去了,孩子傻了,——这是小小的抑。孩子为什么傻了呢,这个我们都知道的,孩子变成促织了。

这里又涉及到一个视角控制的问题,读者最终是知道孩子变成了促织的。但是成名不知道。只有剧中人并不知道,才会产生相应的戏剧冲突和张力。

即使孩子变成了促织,这里又来了一次跌宕,这次不是情节,而是成名心理层面上的。

成名一开始就对这个小促织不满意,“劣之”,后来呢,觉得还不错,又高兴了,终于要了它,“喜而收之”。这一段的最后一句话是很有意思的,“将献公堂,惴惴恐不当意,思试之斗以觇之”。这句话有意思在哪儿?我们先放一下,稍后分析。

孩子活过来了,有一句话是很要紧的,成名“亦不复以儿为念”。这句话有些无情。但这句话很重要,如果成名一门心思都在傻儿子的身上,故事又发展不下去了。苛政为什么猛于虎?猛就猛在这里,孩子都傻了,但你还要去捉促织。这句很无情的话,其实就是所谓的现实性。

好接下来,成名还是要捉促织去了,这里蒲松龄写到了成名的两次心情,都是关于喜悦的,第一次听到门外有促织的声音,成名喜而捕之。第二次 这个小促织蹦到了成名的衣袖上,成名视之,意似良,喜而收之。

一开始除了作者,没有人知道孩子变成了促织。但是如果我们是仔细而敏感的读者,我们也许会读到不一样的东西,会产生一些特殊的直觉。

我们看看蒲松龄是怎么用五个动作来描写这个小促织的:

第一个动作,小促织“一鸣辄跃去,行且速”;

第二个动作是它被捉住了之后,“超忽而跃。急趋之”;

第三个动作呢?“折过墙隅,迷其所在”,看,捉迷藏了;

第四个则干脆跳到了墙上,“伏壁上”。你看看,这只小促织是多么顽皮,多么可爱,这哪里还是在写促织,完全是写孩子,完全符合一个小男孩刁蛮活泼的习性。老到的读者读到这里会揪心,不会吧?这只小促织不会是孩子变的吧?

从第五个动作当中,读者一下子就看出来了。第五个动作很吓人,“壁上小虫忽跃落襟袖间”,看着成名不喜欢自己,小促织主动地跳到成名的袖口上去了。这太吓人了,只有天才的小说家才能写得出。为什么,因为第五个动作是反常识的、反天理的。

读到这里所有的读者都知道了,促织是孩子变的,唯一不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成名。因为他“不复以儿为念”。这就是戏剧性。

关于戏剧性,我们都知道一个文艺学的常识,叫“发现”,古希腊的悲剧里就使用这个方法了。在“发现”之前,作者要“藏”的,——要么作品中的当事人不知道,要不读者,或观众不知道。在《促织》里,使用的是当事人不知道。

关于抒情的问题上,促织这篇小说,从头到尾都用相同的词——虫。而写到这里不一样了,是小虫。小虫就是成名的儿子,父子二人以这样一种方式见面的。

孩子爱他的爸爸,孩子想给爸爸解决问题。既然自己给爸爸惹了麻烦,那么,就让自己来解决吧。为了爸爸,孩子不惜让自己变成了一只促织。 这一段太感人的,父子情深。在这篇冰冷的小说里,这是最为暖和的地方,实在令人动容。

我想提醒大家一下,小说的抒情和诗歌、散文的抒情很不一样。小说的抒情有它特殊的修辞,它反而是不抒情的,有时候甚至相反,控制感情。

面对情感,小说不宜“抒发”,只宜“传递”。小说家只是“懂得”,然后让读者“懂得”,这个“懂”是关键。张爱玲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这样的慈悲会让你心软,甚至一不小心能让你心碎。

刚才我留下了一个问题,是针对成名“将献公堂,惴惴恐不当意,思试之斗以觇之”的。

成名既然惴惴不安,自然必须试一试,让这只小虫和其他促织斗斗看,这是很符合成名这个人的,他一定得这么干。

小说到了这里有一个大拐弯,最精彩的地方终于开始了,你想想看,这篇小说叫《促织》,你一个做作家的不写一下斗蛐蛐,你怎么说得过去?斗蛐蛐好玩好看,连“宫中尚促织之戏”,老百姓你能不喜欢么?好看的东西作品是不该放弃的。

有人说写小说就要天然,不要用太多的心思,否则就着了痕迹。我的看法正好相反,你写的时候用心了,小说才会是天然的。短篇小说就这么一点容量,你不刻意去安排,用“法自然”的方式去写短篇,你又能写什么?

写小说一定得有“匠心”,所谓“匠心独运”就是这个意思。我们需要注意的也许只有一点,别让“匠心”散发出“匠气”。

我想说,就因为“将献公堂,惴惴恐不当意,思试之斗以觇之”,下面的斗蛐蛐才自然,否则就是不自然。这句话是左腿,已经迈出去了。斗蛐蛐就是右腿,不迈出去是不行的。这就是小说内部的“势”。

斗蛐蛐这一段写得极为精彩,可谓惊天动地。这一段我想用这个词来概括,叫“推波助澜”。

第一是推波,第二是助澜。这个推波相当考究,蒲松龄这一次没有压,是扬,扬谁?扬别人,扬那个好事者的“蟹壳青”,一下子先把它推到战无不胜的地步。注意“蟹壳青”这个名字很重要,小虫的对手是有名字的,是名家。而成名的小虫呢,属于刀下不斩的那个无名之鬼。结果很简单,无名之鬼赢了。

写到这一步,推波算是完成了。我想大多数作家都能完成,我真正要说的是第二步“助澜”,这里才是这篇小说的关键。

人的想象有他的局限性,有时候这个局限和想象本身无关,却和作者的勇气有关。如果一个普通的作家去写促织,他会怎么写呢?他会写这只促织一连斗败好几个大促织,最后天下第一。即使这样写,这篇小说的批判性,社会意义一点都没有减少,小说真的就完成了。

在天才小说家眼里,即使成名的小虫斗败了蟹壳青,甚至斗败了其他促织,一切都只是推波,不是助澜。什么是澜?那只鸡才是。

小说写到这里可以说峰回路转,荡气回肠了。我相信蒲松龄在决定写《促织》的时候,这只鸡已经在他的脑海里了。从促织,到鸡。整篇小说的脉络发生了质的变化,因为鸡的出现,故事抵达了传奇的高度,拥有了传奇的色彩。在这里,是天才的勇气,战胜了天才的想象力。

蒲松龄的选择有很多种,鸡鸭鹅,猪牛羊,也许还有老虎狮子。我们如果一味选择传奇性,我们也可以让促织战胜狮子,这样传奇性获得了最大化。但是蒲松龄不会这样,他渴望传奇,可是依然要保证这篇小说的批判性。要保持批判性,那就不可以离开日常。传奇到了离奇的地步,小说就失真,可信度将受到极大的伤害。

我说了这么多,真正想说的无非是这一条,在小说里头,即使你选择了传奇,它和日常的常识也有一个平衡的问题。这里头依然存在一个真实性的问题。

我们都很熟悉堂吉柯德,公认其中最为精彩的一笔,是堂吉柯德和风车搏斗。如果堂吉柯德挑战的不是风车,而是马车火车汽车。那我们要说《堂吉柯德》是一部好莱坞三流警匪片。如果堂吉柯德挑战的是怪兽水妖异形,那它就是一部好莱坞三流惊悚片。

是蒲松龄发明了文学的公鸡,是塞万提斯发明了文学的风车。

想象和勇气自由它的遥远,但遥远也有遥远的边界,无边的遥远,是作家所面对的问题,和源源不断的现实。

问个问题:《促织》是荒诞的,变形的,魔幻的。成名的儿子变成了小虫,那它的意义和卡夫卡里面的人物变成甲壳虫,是不是一样的呢?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我的回答是,蒲松龄的《促织》和卡夫卡的《变形记》,其中的意义是截然不同的。

任何一种文学,都有与之匹配的文化背景,也有它与之对应的文化诉求。而《促织》的诉求就是在提醒君主。

无论《促织》抵达怎样的文学高度,它只是“劝谏”文化的一个部分。即便是蒲松龄,依然也有他的时代局限性,他的工作依然是借古讽今,拿明朝的人,说清朝的事。

西方的现代主义文学,说在现代主义文化思潮当中产生的,它有两个必然前提:一个是启蒙运动;一个是工业革命。启蒙运动是内向的,工业革命是外向的。

上帝死了,人真的自由了吗?西方知识分子的回答更加悲观,他们看到了一个巨大的窘境——人在寻求自我的路上遇到了比魔鬼更加可怕的东西,那就是异化。

在费尔巴哈看来,人在上帝的面前是异化的,好,上帝被干掉了,马克思换了一个说法,真正让人异化的不是上帝,是大机器生产这种“生产方式”。工业革命带给我们的是什么?是把自己“生产”成了机器。人的“变形”是可怕的,每个人在一觉醒来之后都有可能发现自己变了甲壳虫。这种异化感并不来自先知的布道,是个人——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普通的,普遍的——自我认知。它首先是绝望的,但是,在我看来,也是一种非常高级的自我认知。

而同样是变成昆虫,成名的儿子变成小促织是完全不同的。《促织》里面不存在生命的自我认知问题,不涉及生命意义,存在,思想或精神上的困境。在本质上,促织面对的问题,属于生计问题。

所以这两篇小说,看似题材近似,但是其含义是大相径庭的。
已赞过 已踩过<
你对这个回答的评价是?
评论 收起
推荐律师服务: 若未解决您的问题,请您详细描述您的问题,通过百度律临进行免费专业咨询

为你推荐:

下载百度知道APP,抢鲜体验
使用百度知道APP,立即抢鲜体验。你的手机镜头里或许有别人想知道的答案。
扫描二维码下载
×

类别

我们会通过消息、邮箱等方式尽快将举报结果通知您。

说明

0/200

提交
取消

辅 助

模 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