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uestion

原来你是这样的周伯通

Answer 1

01

小时候看射雕全剧，只记住了穆念慈的深情与周伯通的可爱。长大后看射雕原著，穆念慈的傻着墨不多、侧面描写感触不深，但却意外的读到了周伯通可爱之外的许多特质。

周伯通作为五绝之首的王重阳师弟，因郭黄出场时王真人已经仙去，因此许多有关王真人的描述都是由周伯通来完成。老顽童一身武艺全部传自师兄，而且他的师兄因材施教，说他练武成痴，不合道家清静无为之理，因此万万不可做道士。王真人十分懂周伯通，也爱护他的天真烂漫。周伯通对郭靖道：“只可惜我师哥已经逝世，否则他见到你一定喜欢，他那一身盖世武功，必定可以尽数传给你了。师哥若是不死，岂不是好？”想起师兄，忽然伏在石上哀哀痛哭起来。

周伯通提议与郭靖结拜时，郭靖不敢答应。老顽童道：“想当年我和王重阳结为兄弟之时，他也是推三阻四的……”遥想一下当年的情境，一个心性贪玩的少年人与一个清心寡欲的道士结拜，不禁令人好笑。虽然王重阳百般推却，但谁又能真正勉强他呢？当初林朝英千方百计地逼他、迫他，他也只是装聋作哑、退避三舍。直到佳人芳魂已渺，他才进入古墓的石棺中，留下“玉女心经，技压全真，重阳一生，不弱于人”的字样。

王重阳一生都与林朝英争竞、角逐，临了瞻仰故人风姿时，仍旧想着如何在武功上更胜一筹，真是辜负佳人殚精竭虑创立的他二人联袂抗敌的一丝幻想与一点联结。可惜这一切在王重阳看来都是指责他技不如人的铁证，而他留在石刻上的总结，更是在示弱之外又带有几分不屈。

在周伯通眼里，他的师兄的确是不弱于人。“他是天生的了不起，许多武学中的道理自然而然就懂了，并非如我这般勤修苦练的。”“那老毒物我向来就瞧着不顺眼，我师哥临死之时，为了老毒物还得先装一次假死。一个人死两次，你道好开心吗？”顽童顽童，自然做事只求开心，那么他最不想要的必然是不开心。老顽童或许也有情深动容的时候，却很少有宣之于口的表现，师哥的去世令他每每回想都倍感哀切，而师哥垂危之际以假死回护门派、维护江湖稳定的举止，更令老顽童的万千伤痛难以成说，只化作了一句“你道好开心吗”。

老顽童虽然看上去行事毫无分寸、疯疯癫癫，但王重阳却非常信任他，临终前将九阴真经托付给他，并留下遗命：全真派人不得学习经中武功，以免旁人说他夺经是怀有私心。王重阳何尝不清楚，这本经书将在他去世后再度掀起浩然风波，可能连全真一派也会陷入忧患。以周伯通的为人本性，自己着实交付了一个令他后半生都不可能轻松快乐的重担予他，实在是难为了他。但是，王重阳却只能将全教命运和象征福祸安危的经书托付给周伯通，因为他再无第二个毫无私心的人可以信任。

老顽童虽然半点没有长辈的样子，但还是很爱护全真弟子的。他在收藏真经下册时途经桃花岛，黄老邪欲强借经文给妻子观看，老顽童不允，黄老邪便以全真师侄的安危要挟他，又以言语激他，说他看护不力，真经早已被欧阳锋抢走，老顽童只得与他比试，并因此受到愚弄被骗去真经下册。

周伯通为找回真经，在桃花岛与黄药师对峙十五年、受辱十五年，后来无意之中学会九阴真经，深感愧对师哥，竟然自缚双手情愿被黄老邪打死也不肯用经上武功还手，“我说什么也不能对不起师哥”。师兄的遗命他绝不肯违背，甚至愿意放弃好武打架这件生平头等乐事：“若是我不能把经中武功忘得一干二净，只好终生不与人动武了。”王重阳固然对周伯通很爱护，但周伯通回报师兄的也是一生的领命行事、不敢逾越。他没有矜功自傲，也不肯束手就擒，凭借顽强的个性与超凡的毅力在东邪西毒的夹击下于方寸之地、枯荣之间耗己耗敌。

02、

周伯通练武成痴，最爱与人比武切磋，他初见郭靖即传授七十二路空明拳与左右互搏术。那么他少年时在闷得发慌的大理皇宫内传授点穴之术给天资颖悟的刘贵妃，也没什么出奇的，只是后来两人互生情愫那也是意料不到的。东窗事发后，王重阳绑缚周伯通到段皇爷跟前，请他处置。段皇爷为了维持表面风度，只好命周伯通与瑛姑成亲，周伯通却坚决不肯，说道本来不知这是错事，既然这事不好，那就杀他头也决计不干，无论如何不肯娶刘贵妃为妻。

本来不知这是错事，现在才知道，从何得知，肯定是他的师兄将他骂的狗血淋头，他才觉得这事不对。他做事从无是非对错的观念，但求随心所欲、有趣好玩。他这一生最是敬佩他师兄，也对他的吩咐唯命是从。

王重阳看到他的态度，感叹道：“若不是早知他傻里傻气，不分好歹，做出这等大坏门规之事来，早已一剑将他斩了。”以王重阳的克己公正，竟然会不顾全真一派的清誉而徇私维护周伯通，他对这个唯一的师弟实在是爱护的紧。

老顽童拒不肯娶瑛姑后，段皇爷怒气更盛，道：“你若爱她，何以坚执不要？倘若并不爱她，又何以做出这等事来？我大理国虽是小邦，难道容得你如此上门欺辱？”老顽童呆了半晌不语，根本答不上来。他不能解释自己出位的言行，更不懂情爱这个复杂的东西，现在他的脑海里只有师哥灌输的错事这一概念，于是他双膝跪地，磕了几个响头，说道：“段皇爷，是我的不是，你要杀我，也是该的，我不敢还手。”只想一死以求解脱，段皇爷当然不会杀他，周伯通也没面目留在这里，于是将锦帕还给瑛姑后便一走了之。

在周伯通与瑛姑的两性关系中，周伯通的姿态很决绝而且显然占据主导地位；但他并不是存心要辜负瑛姑，受制于瑛姑的已婚身份，他与瑛姑的情起本身就是窃取他人之爱，也必然要在后期面对一个很难堪的局面。何况周伯通长期跟在师兄身边，师兄又是他极敬佩之人，他受到师兄的耳濡目染，竟也将他师兄处理感情的态度、方式学了个十成十。昔日有王重阳为躲避林朝英隐居古墓、而后出家为道士，今日有老顽童为躲避瑛姑慌不择路、摔得屁滚尿流。不过，王重阳与林朝英相对而居，情知对方安好，始终有所念想；老顽童与瑛姑却是半生分离，无个念想不说甚至还有难解的心结，更加可怜、可叹。

03

都说江南七怪一诺千金，为了争一口气，和丘处机订下赌约，不远万里赶赴大漠，耗费十八年青春抚育郭靖，还折了一个张阿生。老顽童也是一样的一诺千金，为了守住对师兄的承诺，他尽力收敛不受拘束的性子，强力克制对武学至宝的贪恋，甚至折辱于黄药师十五年，哪怕吃尽苦头、拼尽性命、耗尽光阴也要守诺。他从不轻易开口承诺，但是一旦做了决定九头牛也拉不回。他在大理皇宫退还锦帕、与瑛姑分别，瑛姑知道自己很难再挽回他的心意，因此后来听到他被困桃花岛暗暗有些心喜，想着自己如能解救他，必定会为两人的关系做个缓和，甚至铺设新的可能。可惜桃花岛主神功盖世，五行八卦无一不通，她十五年的苦心只是空负年华。

瑛姑怨恨见死不救的段皇爷，怨恨囚禁他情郎的黄老邪，怨恨天下间所有情深意切的爱侣，却没有半分怨恨老顽童，她隐居避世勤修苦练，一心只想与他团圆重逢。老顽童究竟有没有辜负她的这番情意？

老顽童在桃花岛被困十五年终于找到真经下册，他将经书全部传给郭靖后也算没有违背师兄的遗训，于是入岛的誓言已破，自行离开了桃花岛。九阴真经与他半生关联重大，任是他无拘无束的性子也自甘为了师兄遗命而画地为牢。如果说过去的十五年他是身不由已，可是守住誓言的他重回中原后，却看似再无挂怀之处，还绝口不提瑛姑与当年情，只顾着四处游玩。如果不是瑛姑执意要见他，老顽童绝不会主动去找瑛姑，甚至避之不及。他是否丝毫不想念瑛姑，对当年事的定性只是一件错事？

其实不然。当年黑风双煞横行江湖时，老顽童才意识到真经下册已被桃花岛骗去，于是他上门找黄药师算账。当时黄药师妻子刚刚病逝，黄药师伤心欲绝。结果老顽童却说道：“你死了夫人，正好专心练功，若是换了我啊，那正是求之不得！老婆死得越早越好。恭喜，恭喜！”言下之意他求之不得的是摆脱情爱束缚，潜心钻研武学。这话说的奇怪，老顽童本来就没有娶妻，难道他也受男女之情羁绊、经常想起他的“夫人”因而不能专心练功？

桃花岛上，黄药师逼黄蓉嫁给欧阳克，黄蓉赶紧报信给郭靖让他设法救自己，周伯通却在一旁劝郭靖不要娶妻：“娶了老婆哪，有许多好功夫不能练。这就可惜得很了。我……我就常常懊悔，那也不用说他。好兄弟，你听我说，还是不要老婆的好。”“当年我若不是失了童子之身，不能练师兄的几门厉害功夫，黄老邪又怎能因禁我在这鬼岛之上？你瞧，你还只是想想老婆，已就分了心，今日的功夫是必定练不好的了。若是真的娶了黄老邪的闺女，唉，可惜啦可惜！想当年，我只不过……唉，那也不用说了，总而言之，若是有女人缠上了你，你练不好武功，固然不好，还要对不起朋友，得罪了师哥，而且你自是忘不了她，不知道她现今……总而言之，女人的面是见不得的，她身子更加碰不得，你教她点穴功夫，让她抚摸你周身穴道，那便上了大当……要娶她为妻，更是万万不可……”

原来老顽童常常感到懊悔，懊悔娶了老婆，许多功夫都练不成，累得自己被困桃花岛；懊悔对不起朋友、得罪师哥；懊悔自此忘不了她，不知道他现今如何，更会永远牵挂。总之，不能见女人的面，不能有肌肤接触，更不能娶她为妻，这是周伯通总结的一套简单粗暴的避女心经。可是为什么呢？老顽童他只知道见到瑛姑的面又会生出很多事端，又有许多情理不为他所控，又将伤害到其他人的感情，又将永永远远的难以忘怀。彼时他师兄已经去世，但是师兄的教诲言犹在耳；彼时段皇爷出家为僧，他却只道段皇爷是情深被负、心灰意冷下投入空门；彼时他仍被黄老邪囚禁，是过去的情债捆缚住他，令他无法在武功上再进一层、重获自由；彼时他被困桃花岛，誓言未破永不得离岛，他只道瑛姑更无从知他下落，自己将永处败地，或许一生也无机会再见瑛姑一面，只能在不见光处感念不见光的情与不见光的人。

04

周伯通离岛后又找准机会向郭靖传授他的娶妻心得：“兄弟，天下的婆娘都凶得紧，因此老顽童说甚么也不娶老婆。”黄蓉笑道：“靖哥哥人好，人家就不会对他凶。”周伯通道：“难道我就不好？”黄蓉笑道：“你还好得了么？你娶不到老婆，定是人家嫌你行事胡闹，净爱闯祸。你说，到底为甚么你娶不到老婆？”周伯通侧头寻思，答不上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突然间竟似满腹心事。

瑛姑肯定不会嫌他行事胡闹、净爱闯祸，那么嫌他的一定另有其人，不外乎他师兄与段皇爷。周伯通如果不是行事胡闹、净爱闯祸，不避嫌的教瑛姑点穴之术，他俩也不会互生情意，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是一旦他收起他的胡闹，进退之间有了分寸，恪守礼仪，他便再也不能与瑛姑继续这段荒唐的关系，他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娶瑛姑为妻。

老顽童认定他毕生的职责是守护真经，其他都是次要。黄老邪如欲强夺经文，他大不了将真经上册毁灭，再赔上一条性命，也算没有辜负师兄的嘱托，因此他始终无惧于死。当他在桃花岛上身中蛇毒、以为必死无疑时，突然得见真经下册，只来得及向郭靖交代一声“这是至宝，千万不可毁……”，又陷入昏死状态。只听他喃喃的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周伯通临近死亡时最挂碍于心的，不是被黄老邪骗去的经文，不是没有守住对师兄的承诺，而是他失去意识的状态下才合当暴露的最深心事。

老顽童的情事在他看来是天下之大不韪，因此他本人都不敢面对，只能选择逃避。他总是绝口不提瑛姑，情急下偶然提及点滴，也只是透露过往之非、过往之错，而从不提及过往之情、过往之忆，偏偏又因对话人并非当年的个中知情人，故而都听得一知半解，只觉得他满口胡言。可当他处在离死亡最近的一刻，却福至心灵的牵动了最深最念。

瑛姑每每吟诵“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怀念往昔的情意，感叹周伯通如今的情薄；而周伯通呢，在全书从无一次主动提及鸳鸯锦帕与往日誓约，直到他中毒昏迷、命悬一线时，终于不用受制于世俗的是非对错，不用再隐忍不发对往日鸳盟的刻骨铭心。可笑的是，他在清醒时永不会有这样的举止，而当他有这样的举止时，他的意识也不为他所控。这一番深情人所不知，他亦不自知，只能藉由昏迷这个契机吐露一二。

当老顽童在桃花岛上身处绝境，一切外界的阻挠与名份的争议更显遥远，生死尚不可期，更遑论情？当情不可期时自也无需压抑，反而是生死相接处唯一的牵挂；而当自由与生死尽在掌控，世俗也悉数回归，此时的情却成了虽挥之不去却也最触碰不得的禁忌。桃花岛上的十五年虽然剥夺了老顽童身体的自由，却似乎还给了他这颗心的自由。也许当身体失去自由时，只有让心得到自由才能坐于井底，还可观至苍穹吧。否则，胜负已分，穷途末路，长夜漫漫，他何以度日？

周伯通像小孩子一般是心口一致的人，他嘴里说的从来是心里想的，但心里想的却不一定全部和盘托出。他在生死悬于一线时呢喃的，是他清醒之际绝不会冲口而出的。他做事从来由着自己的性子，算得上是一个至性之人。那么他在无人无识、命将休矣时无需压抑的是什么？是扪心自悔因而避之不及，还是避之不及因而扪心自悔呢？

当年与瑛姑短暂的相聚时分，支撑了瑛姑一生，而周伯通就像是一阵风，用和风煦意打动瑛姑，再如狂风过境摧毁一切。风自是无影无踪的，抓他不得，也无法揽怀停留。它来去自如，吹走飘浮的，留下守重的。这段情也是如此，柔情蜜意早不复初，恼、恨、悔、念却依数留下，烙印在当初每个当事人的心理，不可能轻易随风逝去。

中年时期（射雕时期）的老顽童虽然堪破世情、无计得失，但仍有他为俗所缚，为情事、心事所困的一面，因而倍加动人。虽然周伯通、瑛姑、段皇爷三人在老年时最终不计前嫌、握手言和，但这份善终也只是“终”得到了“善”，倏忽流逝的光阴里记载了大半生折磨，迟来的和解并未凭添多少宽慰，反而更觉昨日之非与所执之虚。当然，以上只是笔者的一家之言。以周伯通的宽广心胸与毫无机心，无识的情他未必时刻意会得到，而无识的快乐却是他时时在创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