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枫《鸡毛》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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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毛 李枫 无名小发廊倾斜在华德小区外缘,玻璃门处处裂纹,上头几粒霓虹灯泡有气无力地忽闪着,颓靡之气满盈。生意惨淡的缘故,老板娘刚磕完一大袋瓜子便扒倒在堆满瓜子壳的桌上昏昏入睡,杨兰兰无聊难耐,磕着瓜子走到店外闲逛。 看到小区门口那个不管刮风下雨、天天坚守岗位的修鞋老头。杨兰兰走过去看他钉鞋。空虚的人看什么都新鲜。 老人修了一辈子鞋,修钉粘贴、穿针引线熟练自如。 “王大爷多大年纪了?”杨兰兰边磕边问。“那么小的针孔能看得清吗?” “我这双眼睛啊,既不近视也不老花儿。”王大爷望了望她,手上的活却没停。“今年就六十八啦,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喽。” 这老头终生未娶,早年拣了个弃婴,取了个“小宝”的名,如今也拉扯成人了。 杨兰兰像看皮影似的看了很久,消遣得乏味了,刚准备转身离开,突然又想起什么,便又上前问:“您应该知道这附近哪有五金店吧,我要买把锋利点的刀子,想杀只鸽子炖着吃。” “上超市买只剖好了的,方便。” 杨兰兰“唔”了一阵,扭捏地说:“那可要不得,超市里的都放多少天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病死的,不新鲜。” 杨兰兰是个地道的湘妹子,细细算下来,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嫁进城里。一年前从老家山沟里飞出来,一个人来到北京,虽没文化没本事,但凭着一张伶俐嘴和勤快劲,还是在大兴一小发廊找了个差事,当起了洗头妹。 这个社区谁不知道杨兰兰来这个发廊还没一个月就缠上了小区里的有钱人谭之蒙。这个男人是这块地方出了名的钻石王老五,四十不到,办了两家IT企业,事业如日中天着呢。只可惜这事业心太强的男人年轻时气也太盛,要事业不要感情,爱钱不爱女人,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一个人生活了,如今事业有成了,也大龄了,当上了大老板,公司杂事也不需要自己打理了,行孤影单的,没事就常去杨兰兰的发廊洗个头什么的,无知无觉间,两个人就勾搭到一块去了。 对杨兰兰来说,这可是求爷爷告奶奶的事,时常半夜梦醒揉着眼睛想这到底是不是真的,自己真拣着宝了! 可杨兰兰日思夜想着要早点嫁进去,谭之蒙却无动于衷,保持着不良关系,却从不提谈婚论嫁,或许觉得杨兰兰一个洗头妹配不上自己的尊贵,玩玩也就算了。没心情的时候就爱理不理,来了兴致就开个房什么的,可两人一处到一块,聪明伶俐的杨兰兰又能把谭之蒙逗得直乐。 前几天,谭之蒙头疼了一夜,第二天起床发现看什么东西都是模模糊糊,上医院一查,医生说他因为搞IT太久,受了化学品辐射刺激,代谢紊乱,再加之近视、常年戴隐型眼镜,导致突发性角膜感染。先前毫无征兆,病发时已经是晚期了。 当天晚上,谭之蒙就住进了医院。杨兰兰就想起家乡治眼疾的土方——麻栗子草鸽子汤,不过这种草药只在张家界才有,就在药店买了点百虫草、决明子代替了事。 杨兰兰到王大爷告诉她的大兴区五金批发市场买了把锃光发亮的快刀,早市上买了只灰鸽子,运用从小在农村练下的扎实刨解功,足足炖了五小时,出来却是一锅糨糊。 杨兰兰早早就和老板娘请了假,捧着保温杯往医院去,还想路过修鞋摊的时候道个谢,却始终没看见王大爷。 一到医院,杨兰兰便要谭之蒙趁热把汤喝下去。谭之蒙的眼睛只能感光,什么都看不见,天天为病发愁,一句话都不想说,脾气又暴,手一甩就把汤筐地上了。 杨兰兰赶忙站起来,“这是我家那地方上最灵的偏方呀,我早上五点就爬起来给你炖,你倒是说丢就丢了?” “你说你吧——”谭之蒙恶心劲起来了,指着她道:“多大一人儿了做事还没准谱!你住的那土沟子有什么灵丹妙药啊?封建迷信死了多少人知道吗……” 护士闻声赶进来察看,赶忙上来劝和:“人家都是为了您呐,都是一片好心意不是。您这病啊,现在说什么都是空,您给您压力太大了,也不悠着点自个儿身体……您这眼睛啊,说句实话,凶多吉少,好好养着吧。” “现在只要这眼睛好,给他一百万都成!”谭之蒙动了兴。” “那倒不必,换个角膜就行了,两三万的事儿。” 杨兰兰似懂非懂,问:“这个膜哪里有卖的?” “哟哟啧啧啧啧——”谭之蒙越来越瞧不上杨兰兰。“你以为只要是个商店就摆一排随你挑啊?认识角膜吗?” “得了得了。”护士小姐忙扯插上话。“院长给您查了,同仁医院那眼库现在是个空库,没新鲜角膜来源,登了记的、等着角膜的病人快上千了,您现在登记了,至少也要等个三五年。” “可这样干等着我难受啊!公司还得打理着,世界这么大,就不信找不着一个角膜吧?” 护士小姐笑了笑。“那也没辙儿。接受外国眼库的捐赠吧,现在呢又没有相关的审批部门,海关不让你进来呀,您还是只有干等不是。” 谭之蒙心烦意乱,才过八点就猛地侧过身子要睡觉。杨兰兰心里也不舒服,都说男人在外飘荡久了就想有个安乐窝,这可好,终于有机会可以温暖温暖他了,人家又不领情,这也没办法,谁叫人家是金龟婿自己是只丑小鸭呢。想来想去,丢了句“我走了”便拎着保温杯出了病房。 才刚下楼,就看见王大爷家的小宝拿张单子行色匆匆往柜台走。杨兰兰上前问出什么事了,小宝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说:“我爸他今儿个刚推着摊子出门就晕倒了,刚医院下病危通知单了!” 这好好的人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刚想到这,杨兰兰像被电打了似的,突然拎着保温杯又跑回谭之蒙的病房。 谭之蒙还在辗转反侧、愁得难眠,杨兰兰凑到谭之蒙耳边说了些什么,只见谭之蒙忽然坐了起来,转过脸说道:“这事儿悬……你是不知道,这姓王的老头儿八成还记着仇。” “你和他有什么仇?” “今年立春吧,他家那小宝想进我公司,王老头儿带着那孩子来我这走后门,提了袋烂苹果歪梨子就当送礼了,我当着他们爷俩儿的面就把那些东西扔垃圾桶了。” “你这算什么?不要就不要,你扔什么啊?” “这年头,是个小学毕业的都能做IT,他就真以为他家那孩子是根草,我公司是拾破烂儿的?在京城那也是有名有姓的吧!气儿上来了就……” 杨兰兰叹了口气。“这个事可不等人的,我去办。” 谭之蒙感激得揪着她的手,杨兰兰就想要他这个样子。 小宝在急救室外来回度步,杨兰兰快步迎上去,张口就问:“怎么样了?医生怎么说的?什么病?” 小宝也感动得不行,心想这个湖南姑娘真是热心肠。“大夫说我爸没有多少时日了……” “唉,年纪大了都这样没数啊……带着个你,苦了一辈子,也没什么积蓄……” 小宝哭了起来。“现在命最要紧。” “这我知道我知道……可我担心你往后怎么办!”杨兰兰眼看大小伙子都哭了干脆把话挑明了说。“……小宝,姐就和你打良心讲,老人家这一生最喜欢助人为乐,要是真去了,就把眼角膜捐给我一个朋友吧,他现在很需要,还能给你点补偿。” 小宝听到这么句突兀的话着实愣了一下。 “你爸修了一辈子鞋,也没给你留积蓄,身上唯一好的就是双眼睛,这样,不仅让别人重获光明,做了件大好事,往后你的日子也好过点,也当是生命的延续,你爸在天之灵也会……” 没等杨兰兰说下去,小宝就说:“别说了,我知道您一片好意,但是我总要我爸走的时候好歹有个全尸……” “这个你就固执了,这是个封建的思想吧,到时候你爸这看病的钱从哪来?老人家火葬啊骨灰下葬的钱从哪来?现在给死人办后事比养个活人还难!你不要墓位,你能带着老人家骨灰盒一生吗?等你成了家什么的,就知道不方便了,老人家在地下也不安息是不,再说了,人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还在乎什么全尸?都是大家心理在作怪是不是……你好好想想。” “不用想了,这样的事儿没商量。我爸从小就教我要活着有尊严,我还能为了自己把我爸的器官给卖了?人穷没事儿只要志不穷,我还没这么不孝!”小宝越说越愤怒。“人还躺里面抢救我们就在这说瞎话,这算个什么事儿这!得了,您好意我心领了,您赶紧走吧……” 都下逐客令了,杨兰兰也无话可说,也不敢告诉谭之蒙,便回到发廊宿舍,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愁的是眼看着这失望的消息传到谭之蒙耳朵里,两个人也自然而然完蛋了。这小宝真是傻,都什么时候了还要掏出他那点破尊严,贫穷破落户有什么尊严?分不清这么个两全其美的大好事,傻!真傻。 第二天下午,杨兰兰才敢去医院,她不知道怎么和谭之蒙开口。 “说了吗?他们什么态度?”谭之蒙第一次表现得这么性急。 杨兰兰点了点头,“说了,只是……他们不同意。”谭之蒙像放了气的气球般迅速瘪了,杨兰兰赶忙说:“第一次沟通难免的,人之常情……我今天再去问问……” “还问什么问啊?他现在估计死了吧,都没了还问什么问啊”谭之蒙又暴躁起来。“好象我死皮赖脸求他似的,有什么高贵的啊?不就是一修鞋的?我还嫌他脏!呸——” 杨兰兰看着他的丑恶很真切,低着头削苹果也不言语。这时候,主治医生匆匆忙忙进来对他们说:“医院找到新鲜角膜了!我们尽快给你安排手术。” 谭之蒙和杨兰兰都呆了,等到医生急急忙忙出去了才反应过来。谭之蒙哈哈笑到差点抽死过去,一个劲地说:“看看看看!自动上门!犯得着我求他吗?” 回到发廊,老板娘说修鞋的老头死了,杨兰兰也猜到了,也没和老板娘多说两句,便上晚市买了只老母鸡,要给谭之蒙煲汤喝。 这新鲜角膜保藏不了多久,必须现得现换。第二天一大早,谭之蒙就进了手术室接受移植。手术非常成功,医生说好好修养两个月就可以出院了。医生刚走出病房,杨兰兰就跟了出去。 “不是说要等好多年才能轮到我们吗?这捐献角膜的是个什么人啊?” 医生转过头,笑着说:“是位王姓老大爷,昨天下午在我们院过世了,这角膜只能保存十几个小时,我们只能就近安排了。他真是个好人,不仅捐了角膜,连肾脏、肝脏都捐献了。他病危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只要是我身上没毛病的东西,只要有用的、国家需要的,都拿去吧’,太伟大了!” “王大爷?!”杨兰兰听得目瞪口呆。“他儿子不是不同意吗?” “你们认识?” “不会……怎么可能认识,认识了我也不用问你了……我就觉得,怎么说呢,太伟大了,真的很……”杨兰兰不敢相信,还要确认一下。“他是干什么工作的?” “好象是修鞋的,很贫苦的一个人。他儿子起先死活不同意,中国人都比较封建嘛,但是老人家生前就在医院做了无偿捐献的登记,一直瞒着他儿子,昨……” “他以前就准备捐了?” “是啊,有好些年了。” 杨兰兰痴在原地,千言万语聚在一团,始终也说不出来。当她睁着个大眼睛,呆呆地回到谭之蒙身边,却突然发觉世界安静地厉害。 谭之蒙的眼睛缠着纱布,杨兰兰刚送走几个来探望的老总,就回了发廊,准备把那只鸡杀了给谭之蒙补身体。 她把那只放了血的老母鸡泡在开水里,浸了二十分钟拿出来去毛。她以为这些家禽可以把温暖和情感传输给谭之蒙,眼看着一只死鸡,却发现一切都不值钱,更不值得。她自己对谭之蒙的好,实际上不能算作爱情。 她边给鸡去毛边自言自语嘀咕着:财大气粗啊你,不是瞧不起人家送你的苹果梨子吗?现在人家是角膜,你倒争着抢着要了,也别要了吧,不是嫌人家脏啊,地位比你低啊?有点钱了不起?人家修鞋也比你有本事…… 当她想到王大爷,突然掉下泪来。手上这只鸡、以往煲得汤真是送错了人! 轻轻一片鸡毛,却落的沉重,像承载了所有,停留在大地上再也挥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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