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康的评价
为人一贯低调的王晋康不无伤感地对我说:“在中国,科幻作品在文学长廊里几乎没有一席之地,我希望文学界把我们‘招安’进去。”我感到十分诧异,他的很多作品都是非常优秀的,他本人在科幻文学界更是不可替代的作家之一,为什么却这么落寞?细想之下,或许是由于我们许多不必要的“领域”之分使得大家相互隔阂起来。实际上,王晋康的作品不但在科幻界,在整个当代文学中都有其独特价值。
王晋康的作品在我看来,是在用生动的手法阐释丰富的人性,阐释深奥的哲理,阐释多彩的现实,寄托了他对“自然”这个上帝的敬畏和顿悟,预言了当今不可能付诸实施、但多年以后可能被证实是正确的理念,闪烁着与其他作家描写的人生离合悲欢有别的另一种思想光辉。
晋康自述他是在自己的孩子经常缠着他讲故事时,忽然动念,开始科幻文学创作的,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他上大学学的是动力专业,这是建筑在物理学概念上的工科专业。开始小说创作以后,他的几十篇中短篇小说运用物理、化学领域的理念,创造了不少新颖可读的作品。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他的创作艺术不仅炉火纯青了,而且思想内涵也日臻丰富、深刻。他觉得用抽象的物理概念建立起来的文学图解,很难与人生之谜有机融合。于是,考虑到在21世纪生物科学将是科学领域的带头学科,他便转向了生物科学领域。他运用生物科学理论作为小说的基础,这就与人类生存和演化的故事有了内在的共通性。这些年,他从中短篇脱身出来,转向了长篇小说的创作之路。我以为,在他众多的作品中,《十字》《蚁生》《类人》《天残》和《生死平衡》最具有代表意义。
《蚁生》是以王晋康年轻时的下乡知青经历为背景,寓理想、诙谐于苦难的现实之中,真实地再现了当年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又把它放到“人类本性”的高度来认知。那些正需要吮吸知识营养的一代青年,却在上山下乡的大背景下,远离父母及熟悉的城市生活,在无法自己选择的社会浪潮中艰难地生存着。爱情纷争,情敌忌恨,眼看优秀青年颜哲命悬一线,不料峰回路转,他利用父亲一生研究蚂蚁社会的成果,用科学家研制的“蚁素”控制了人的行为,建立了一个小小的乌托邦式的理想家园,自己和女友充当了管理这个小社会的上帝角色,最终,却因为与整个社会、与人类本性格格不入而走向幻灭。在这部小说中,科学幻想的成分融入了现实世界,但小说最根本的指向却是社会真实。因为对社会制度伦理的谙熟和逻辑的严密,读这部小说,那些匪夷所思的事件仿佛真的发生过一样。
《类人》一书,才算得上一部名副其实的科幻小说。“克隆”这个专用术语,在当今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已经不是一个陌生的名词。克隆任何生物,只要不是人类自身,一般是被社会认可的,但它不可避免地会走向极端,殃及人类。尽管人类制定了各种各样的强制法令,但小说中最终还是克隆出了“类人”,他们同样具有人类的情感;不仅人造生命大行其道,而且电脑生命也将演化为更高层次的生命和思维方式。要不要跳出旧的人类伦理道德框架?怎样才能跳出这一框架?小说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思索空间和探索路径。作者创作这一故事,显然是在拷问自然人类的良知:到了那个时代,自然人、人造人和电脑“人”能否和谐相处?人性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人类之爱还能否存在?放到科学日益发达的今天,便为飞速发展的科学技术,特别是生物技术、生命科学,以及克隆人类自身的技术,提出了一系列不容回避的问题。
《十字》写了一个美丽的女科学家献身科学事业的悲壮凄婉的故事。作者描写了一个特殊时期的特殊环境中,一些特殊人物发生的一系列摩擦和交锋,令人回肠荡气,不忍释卷。他把人道主义和科学思想融会贯通,最终使科学的理性战胜了宗教的极端狂热,为保障人类及多样生物的合理存在找到了一条理想的出路。读完这部作品,联想起“非典”、“禽流感”和“H1N1”病毒在全球的传播蔓延,让人觉得王晋康的思考远远超越时代,使这部作品具备了深刻的社会意义和现实意义。《生死平衡》则从医学的角度探讨了关于人类生与死的严肃话题,尖锐地指出,医学本身不只是一个治病救人的问题,而更应该建立对人类有利的生死平衡机制。
读王晋康作品的时候,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就是忍不住要把他的作品同丹·布朗的惊怵小说和金庸的武侠小说放在一起比较,因为他们具有共同特点,那就是悬念、惊险和刺激。我始终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那两位大家的作品风靡世界,而王晋康的作品却似乎藏在深闺里。仔细想想,通俗文学、消遣性质的小说到底更加适合大众读者的口味,而王晋康的作品由于与科学挂上了号,未免严肃了一些。所庆幸的是,他已经拥有了广大的青少年读者群,而我们这些成年人,虽然大多不熟悉他的作品,但是只要你去读,便能感觉到他妙趣横生的书写所产生的吸引力。
科幻作品本身就带有先验的性质,它既有扎实、准确的科学依据,又要对未来进行思考和预测。我们不能苛求他的设想都在未来能够证实,但肯定会有被未来的人们惊呼的预言得以实施和实现。《西游记》和《封神演义》都不是科幻小说,却不乏科学幻想的成分,“顺风耳”、“千里眼”在当代已经不再是神话,“土行孙”也有了盾构机可以注解。你不能不佩服小说家们的奇思妙想。英国著名科幻作家克拉克的小说中预言了同步卫星通讯、光帆飞船的出现,已经被科学技术的发展所证实。倘若这些预言性质的设想,哪怕只有极少成分能在青少年思想上发酵,为他们提供启示,那就是人类思维明亮的火花,就是了不起的成就。王晋康认为,他作品中的预言不能保证正确,但技术内核是比较坚硬严谨的,尽量减少明显的技术硬伤。
王晋康作品中对通俗文学元素的运用值得我们思考。王晋康的作品运用通俗小说的写法,却立足于科学真实和生活现实,进行深沉的思索和创造性的艺术探索。他把小说的元素运用得淋漓尽致,把比较玄虚的哲理思考化成了情节紧张的故事。这些故事都是曲折多舛,大多是以科技的发展、人类的进化为主题,尽力展现出科学技术这把双刃剑对人类自身和生活的作用与反作用。他对那些未来虚幻环境精彩的描述,折射出对于现实的沉重思考。如《十字》这部长篇小说,悬念设置十分成功,情节的张力一直保持到最后,几次恐怖袭击及正方的破解之策基本没有什么漏洞,也不乏机智的情节,比如科学家从日语中的“天の花”和一些童言中,偶然发现了生物恐怖袭击阴谋;比如杜律师用“减毒活疫苗”和病毒菌种的细微差别来打赢官司,等等。
王晋康又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学者,他严谨的科学精神值得人们称道和探讨,他的作品表达的是一种科学的世界观。我在读了他的《十字》后,曾经和作者本人探讨过:他是不是有浓厚的宗教情结?晋康告诉我,他的宗教理念是泛自然的,这种情结是基于坚定的无神论立场上的,是对大自然和科学的崇拜。杨振宁说“科学发展的极致是哲学,哲学发展的极致是宗教”,王晋康虔诚的上帝观其实就是自然观。
鉴于这一基本的观念,王晋康的作品就有了用“上帝”的眼光看待世事的味道,独到而又深刻。他已经跳出了人类中心的圈子,跳出了时间的局限,在更高的层面上进行思考。他把浩瀚宇宙中自然界的生灵划分了好几个层次,或者可以说是边界:微生物是一个层次,植物是一个层次,动物中又分为不同的层次。人类之于蜜蜂、蚂蚁,则是“上帝”的角色;高等智慧之于人类,又是另一种层次的“上帝”。他看到,蚂蚁有蚂蚁的语言,蜜蜂有蜜蜂的语言,在这个蔚蓝色的星球上,已经形成了稳固的种群。在这些种群内,个体的行为微不足道,群体的智能却大得惊人。自然界让这些种群生生不息,源远流长。但是,自然界从来不是完美无缺的,优胜劣汰的是延续基因、生物进化的机制。这样看来,人类的疾病实际上是对人种的检验和锻炼,如过度地采取防疫措施,长此以往,可能导致人类的基因退化,反而不利于种群的延续,那么达尔文的进化论应当改称为“演化论”了。“存在即是合理”,相生相克符合生物残酷生存的辩证法,人类没有必要用科学技术去剥夺生物存在的多样性,应当尽力维护其发展的平衡性。不要试图用蛮力去改造自然,要和大自然和谐相处。他的这些观点,应当是早在上个世纪80年代就形成并且表达出来了,面对今天世界性的生态问题,我们更能认识到王晋康的思想的前瞻性。
王晋康作为作家和学者,他的作品是厚重的、大气的。他的作品有着悲天悯人的情怀,与当今世界普遍关注的生态问题、能源问题和粮食安全三大困扰不谋而合。他的作品传达出科学技术是双刃剑的理念,不粉饰太平,也不张扬科技无可阻挡的力量。尤其是他作品的结尾处,往往奇峰突起,比较冷峻,不是那种大欢喜、大团圆的结局,给人以压抑感,甚至叫人喘不过气来,这也正是他作品的另一独到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