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深香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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粘致0gh
2022-08-02 · TA获得超过9485个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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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小巷不宽,特别幽长,长到我的记忆里都装不下它的芬香,小巷像一条迂回曲折的画廊,把整个矿区绘成了一方城堡。从家里出门,途经学校、医院、公交站、电影院、盐厂、公园、菜市场、槐树林,再到家,完完整整地形成一个可纵横四合的圆形世界。

  电影院的楼上常年垂着优雅的长春藤,空气里兀自结着槐花的香。远处黛山静水,近处云蒸霞蔚。我最爱吃的砂子馍,就处在电影院门前的这段小巷之中,因为它独特的香味,让我对这截巷子的周边环境产生无限的神往与好奇。据母亲说我吃这玩意儿从二岁开始,一吃就上了瘾。

  那时做砂子馍的是一对四十岁左右的夫妇,风味数年不改,难能可贵的是这对夫妇取材严格,配料几近完美无缺。所选面粉新鲜,老面发酵;所用的鹅卵石皆一寸左右,大小一致,石头光洁晶莹,柔滑无比;精挑细选的板油,亦来源于吃玉米、米糠长大的土猪。

  好吃的东西,大凡制作过程都非常考究且繁杂。比如这沙子馍:首先发酵的面团和上食盐,揉到光洁柔软,然后取一小团揉开抹上一层麻油,收拢加以揉匀,再揉开另抹一层麻油继续揉捏,如此反复六次,合六为一再放上花椒粉、胡椒、小茴香、板油、五花肉沫、小葱花通力摆平揉匀,借擀面杖之威,碾平擀到服贴、待命。

  这一边鹅卵石务必要洗得一尘不染,取玲珑剔透的石头入铁锅,时不时加入香油用长把铁铲翻炒到发烫,当锅红石头冒烟时,挖出一半的石头备用,然后把待命的面饼置于烧热的石头上,上面再覆上挖出的石头,利用石子之间的温度焐焙,四五分钟后,色至半黄,起锅。一个凸凹有致的“美女”即出锅面世,宽一尺见方,厚二分有余,色香味俱全,纹花错落有致,类似石榴内皮,无与伦比的图案炫亮眼眸,盈盈一握,狠咬一口,外酥内软,柔嫩丰溢,入口即化,爽口至极,馥郁的葱油香通肺入肝,七窍生津。若再配上一杯纯浓豆浆,左手执饼,右手举杯,宛若脚踏浮云,气吐万象,双手志得天下,世间美味何需再闻?!

  此活需细心人做,每熟一饼,石头都得淘洗干净,这样出锅的面饼,才如出水芙蓉,清清爽爽,娇俏妩媚,人见人爱。

  我向来喜欢这砂子馍,尤其爱看俩夫妇的绝妙配合,夫揉饼,妇掌铲,堪称“武林高手”。自古武林门派讲究“手中无剑胜有剑”。这面饼,在他们手中若有实无,揉捏搓打,姿态玄妙,时不时似万箭齐发,“嗖”地一下不见踪影;时不时如琴箫和鸣,让人魂不守舍;时不时如“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声。”壮如沙场秋点兵。

  夫妇俩为人相当随和,洒脱率真,穿着简洁朴素。那时饼炉的旁边设有一四方木桌,桌的下方是娴静、瘦削、纤长的木凳,桌上有免费提供的大瓷壶热茶,供过往路人随意在此吃饼稍歇。这一细心的安排,为他们招来了不少的客人,加上饼美味纯、享誉四方,所以买饼人是络绎不绝,长长的队伍如黑云压境。

  生意好的时候,他们连喝水、吃饭的空闲也没有。大多时候忙到下午三点才收摊。饿着的时候,我都没见他们啃过砂子馍,可是逢着没钱特想吃的小孩,她们会很慷慨送上一个。遇上欠缺一毛、二毛的客人一概不与计较,也不提醒他们下次记得一定要还。生意忙不过来时,他们让客人自己随便给钱、找钱,自己动手拿沙子馍,也不一个个验收。对矿区的人是特别相信,如同家人。

  小时的我们常在他们的炉边玩耍,不过是为了多混几口饼吃。一日玩到兴酣,皮球不讲情面“啪”地一下,打中老太太脑门,一转折再跌入锅中,锅边砂子急急逃蹿,伙伴们吓得面灰狂逃,老太太用手来回摩挲脑袋,不见冒疱,爽朗大笑,非断没发脾气,还让老爷爷把我们喊回并一一分饼来压孩子们的惊。自此我们的玩皮大有改观,不再对他们有任何不敬之举了。

  当时老夫妇的砂子馍,远比电影院放的电影出名。那锅炉、方桌,已成为电影院前的一大品牌与标志;那香味与小巷,同时成为我们那一代人无法泯灭的记忆。

  在我上初一时,全家迁到市内,从此与老夫妇的砂子馍相望不相亲。

  ......

  红尘滚滚,一晃十多年过去,年迈的老爷爷高血压突发仙逝,老太太的儿女让她放弃这项苦差,回市内安享晚年。可是休息一年后,老太太重操旧业,继续升炉做馍。

  常年吃惯她馍的人当然舍不得她离开,但是为了她的健康,有的人劝说:人生短暂,好好享享清福,不要再干活了,人老了身子骨也吃不消,况且还有一双能干的儿女赡养,还这么拼命为啥?

  后来因求学、工作,我一步步离小巷越来越远,母亲来电告诉我家中一些事时,还会说起老奶奶的近况。

  我问:“老奶奶为何舍不得放下手中的活计?”母亲说:“老太太舍不得这旧巷旧气,舍不得她在我们家院子后面开采的菜园,舍不得她门前的那棵栀子花,还有那一片槐树林……”我笑着对母亲说:“莫非她还舍不得我们那时的小调皮,还有我们往她炉中加木棍加瓦片的种种‘出色’表现……”

  母亲前不久还告诉我一惊人的消息:在老太太的摊前,来了一对开奔驰的小青年,专程回来吃她的砂子馍,甩手给她二百元求她收下,可她像拉锯似的,偏不收那么多。

  母亲还说老太太养了一只狗叫小黑,那狗通人性,与老太太常在一起招待、送别客人,帮老太太捡炭,还一起回家。母亲也想养一只狗,说想回小巷养。

  我心中涌起一阵酸楚,装模作样跟母亲说:“您是不是跟老太太一样,舍不得小巷、槐花、旧院……还有砂子馍?”

  母亲一阵沉默,或许电话的那头接下去的是一泡泡断线的珠泪。

  我知道母亲不缺衣缺食,她所向往的也不是宽敞的住宅与优越的环境。由于我常年不在家,市内那个舒适的家却让她根本没有家的感觉,还真是不如狭窄小巷里我们曾经那个寒敝的家。为了我,母亲放我远行,而她所追寻的不过是近旁一份实在的温热。

  其实于我的内心,我和母亲一样怀念那深深幽幽的小巷,怀念那翻炒的砂子馍的幽香......

   【二】

  对于某种食物的怀念,其实是对一段光阴的怀恋与不舍;无法倒流的日子,盛装的永远是一杯风华绝代的相思病,借裹腹之美味,得以还原那些马不停蹄、一掠而逝的青春年少。

  许多年过去,一提起往事,才知我爷爷内心的馨香,是年幼时所吃的“玉米糠饼”,这饼从童年到老年,一直悄悄跟着他生长了近半个世纪。

  他说那时树上的叶子,地下的野草全被饿饭的人民抢光了,到处是饿得发红的双眼,一个个因饥饿倒下的苦命更是不计其数。他最好的一位伙伴的父亲为了顾及四个儿女,而舍不得吃下一点食物活生生被饿死,还有一位与他年龄相仿的姑娘为了省下食物给自己的兄弟姐妹,自己天天只吃河面上的水葡萄,结果全身浮肿溃烂而死。说起此事,爷爷的.眼里全是掩饰不住的眼泪,哗哗而下。眼角波澜起伏的泪水迅速风干,残留的是几丝看不见的乡痕......

  而就是这可口的“玉米糠饼”,在当时挽救了许多人的生命。所谓的“玉米糠饼”,不过是以几粒玉米作个幌子。凑个热闹,主角是现在连猪也肯吃的谷壳。蜕下来的谷壳,几经加工,细如面粉,黄灿如金。依稀仿佛看见我当年的姥姥围着小蓝花的围裙,站在高高的灶台边,拿着铜油壶倒了又倒,照着壶底拍了又拍,使出浑身解数滴了两滴身份不明的油,然后用干抹布沿锅全方位擦拭润透,了却一桩锅中有油的视觉享受,再放上非圆非方的糠饼,以文火慢炕,随着锅中“刺啦、刺啦”的声响,飘香十里的饼香,至此一发不可收拾蹦脱出锅。

  爷爷急不可待地捧起一个个比巴掌还小的饼,心中喜悦沸腾,涕泪纵横,巴不得一口拿下,却又舍不得。那幸福的神情,如春和景明的四月天。他笑嘻嘻看着姥姥,说不出的感激和兴奋,像得了绝世珍宝;他先是旁观细赏,放在手心转个不停,觉得好日子全在掌心,唾手可得。这一观千年,心中幸福如瀑,一泄千里。直赏到饼热尽失,才将小口火速贴准饼的一角,轻轻咬下指尖大小一块,粗枯干滞滑过喉间,却亦如温玉凝脂,结集而过。一口口,只吃得唇颊绯红;一缕缕,余香绕梁十日不绝......

  就是这一单纯的“糠味”,足足滋养了爷爷的一生,成为他得以炫耀的“可口资本”。那一日,我心血来潮,吵嚷着要吃这玉米糠饼。爷爷一下傻眼说:“吃不得,吃不得!再说你这嫩嘴说不定会吃出泡泡来,只是这糠如今哪里弄得到……”

  我的父亲那日马上接上话茬,说他幼时吃的猪油饼比起玉米糠饼那简直是天上人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十岁那年,是父亲最璀璨的华年,因为这一年他第一次吃上了人间第一美味——香喷喷的猪油饼。那日上午,父亲代表学校参加全市同年级的数字、语文竞赛。送他去赶考的路上,班主任教师为了鼓励父亲拿下第一名,掏血本在菜市场给他买了两个饼,没想到这氤氲的香味,便定格成为了永恒。

  要知道,父亲幼时为了抵抗猪油饼的诱惑和煎熬,每次都尽量绕道而行,不敢直面菜市场。怕那些袅娜的香气冲犯了耳目,让自己“厚颜无耻”向爷爷奶奶索要。

  老师让父亲趁热吃,父亲觉得一个人独吃难为情,吃了几口,便缩手放回了书包。走时老师一再叮嘱冷了就不好吃。父亲说不饿,饿了吃会更香。进考场时,父亲想着考完后得把剩下的饼留给他的姐弟、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尝尝,一定会美死他们,心中不由得畅快异常,考试起来也格外用心。

  一饼在手,父亲当时欣喜若狂的惊喜,绝不亚于奥运会的金牌得主,激动与兴奋难以言表。恐怕这浓浓的香味已然融进父亲身上的每寸肌肤,与生命的根系密切相连、终生相依了。

  想一想,他们吃进的其实是那个年代的苦难,作为一个无法再次体味当时滋味的见证人,我想他们内心的悲凉远比那香味更让他们心痛如绞;不知有多少年,那滚滚的浓香,一直川流不息地停留在他们的嘴畔和心间;谁也不知这特殊的乡味依如当初,循环往复影响着他们的后一代对幸福来之不易的怀念与感恩,还能持续多久?

  一代代的年轻人为了让理想更高更远,拖着自己的影子与梦想远赴它乡,即使是再强大的高铁终载不动、载不走、越不过那一些由沙子馍或水晶包、热干面等等构建的浅浅海岸,这解不开、化不开的浓香味,岂能随一颗漂泊的心而随处安放?

  爷爷那个时代树根都被吃光了,是故割喉的玉米糠饼也能吃得如蜜汁般甜;父亲所处的年代是计划经济,什么粮、油、票大多要计划供应,物质匮乏,所以夹一点猪油、葱花的饼都能吃得沉醉;而我所处的年代是市场经济,物质丰盈,应有尽有,怎能不特别珍视从唐代就有的砂子馍?而泊来品——麦当劳、肯德基怎能与有千年历史的传世佳品抗衡?

  ......

  矿区在九十年代末期,已被轮流坐庄的矿长拿着一纸重建令而改得面目全非,旧巷一个筋斗云,变成了宽宽的马路;电影院摇身一变,成了如今气宇轩昂的修配厂。而那些远去的香味,却能沿着记忆的高山流水原路回返,纵物是人非,纷扰过眼,曾经为之欢笑、拼搏、奋斗、悲伤的原址已难觅其踪,所幸被现代繁华遮掩的旧巷与香味,却能通过强大无比的记忆底片得以保留与重现。

  小巷已改,旧事已去,而那份幽香,却能从时间的岩口静静地一如缕缕春风扑面而来……

  处于异乡的我,于江静潮落之晨,立于风里,举目望乡,似闻到小巷的沉香,这亘古不变的浓浓香味,怎不让我热泪盈眶?

  真正的香味,永远活在心中,就算年覆月盖,它一去不复返的民风淳情宛在人世,如一曲曲折子戏不断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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